纷飞的落叶染出来大地一片金黄。
祝口村还是一片安宁祥和的景象,但是有三件事情成了村民们茶余饭后忍不住聚在一起讨论的话题。
苟大友每天守着生产社大门,遥望村口,从早等到晚。
全村学的孩子天天聚在一起写写画画,不到深夜不散。
曹安堂骑着个自行车,整天披星戴月出去又披星戴月回来,后车架子回回都是捆着一大摞书。
这人谁还没有点好奇心,都想知道他们到底在鼓捣啥,但真正去问问的,没有一个。
苟大友那边,大家不稀罕问,曹安堂这里,是没机会问,至于一群孩子,是问了也白问。
又一个繁星点点的夜晚,自行车行驶在熟悉的乡间小路。
曹安堂远远看到还站在生产社门前的苟大友,有心想打个招呼,可苟大友远远看见他,直接转身回了门里。
曹安堂预备下车的动作收了回去,习以为常,速度不减直接回家。
刚到家门口,就听见院里面传来黑蛋的一声呼喊:“我写完了,一百份!”
随后是妮子的回应:“黑蛋哥,我也写完了,就是比不你多,才二十份。”
“没事,你们不是学吗,我天天在家也没事。二愣子你们呢?”
“我五十。”
“我三十。”
一群孩子叽叽喳喳好像开交粮大会一样,宣告着自己要交的收成有多少。
曹安堂满心疑惑,笑呵呵往里走。
“黑蛋,你们弄啥呢,这个三十,那个一百的?”
话音未落,人已经进门,紧接着就看到那群孩子好像被吓到了一样,齐刷刷把手里的纸张藏住盖住。
这一幕,弄得曹安堂有些尴尬。
这帮孩子,占了他的家,当成放学后做作业的地方,怎么还把他这个主人当成阶级敌人来对待啊?
不对,肯定有事!
曹安堂脸色一板,首先认准黑蛋,直接伸出手。
“拿的什么,给我看看。”
“没,没什么。安堂叔,我们回家啦。”
黑蛋像个泥鳅似的,话没说完,撒腿就往外跑。
曹安堂转身想抓住那小子,一伸手抓了个空,没等反应过来,院里其他孩子呼啦啦集体往外跑。
“安堂叔,我们回家啦。”
眨眼的功夫,一群小孩消失在黑夜里。
曹安堂无语至极,最终又是失笑摇头,小孩子能整出什么大事来,最多也就是凑在一起商量怎么不写作业吧。
正想着呢,冷不丁的院门外探过来个脑袋,二愣子整个人藏在门后面,小声说一句:“安堂叔,我,我之前抄曹定中的那份检讨书,您还留着呢吗,我能不能拿走?”
“哦,留着呢。二愣子,不错,一个错别字都没有,拿回去吧。好好学习。”
曹安堂转身进屋,从大字典里把那份检讨书拿出来,直接送到院门口。
二愣子点点头:“谢谢安堂叔。”
说完这句话,抓过去那份检讨书,扭头就跑。
曹安堂更是感觉莫名其妙。
不过,这事倒让他想起来了什么。
“也不知道那位付老师有没有做通王校长的思想工作?也罢,就算没做通也没关系,革命胜利近在眼前!”
自言自语还傻笑的人,看去总是有点不正常。
但曹安堂的心里只有喜悦。
这些天他天天往县里跑,正是和常动一起为了他们的“小学学校师生管理规定试行办法”而不懈努力,其中的艰辛就不说了,最后结果会怎样也是尚未可知。
但是整个过程让曹安堂心中全都是说不出的满足感。
为了他认为正确的事情,用正确的方式寻找、甚至可以说是创造出个解决办法,这是他以前从来都没想到过。
等明天再去县里,和常动同志进行最终的校对检查之后,他们就可以将这份“规定”递交到于书记的面前了。
心中欢喜,他下意识朝着自行车后座那边伸手,结果一下子扑了个空,又忍不住拍着额头苦笑。
工作基本完成,也用不着带着书籍资料回来看,后座怎么可能还有东西。
转身,拿起来院里石桌的煤油灯,进屋了。
没了灯光的月亮地,显得越发黑暗。
村西头没人的一个小空地,刚刚跑走的那些孩子重新聚在了一起。
黑蛋一一从其他孩子手中将厚度不同、写满字的纸张。
“都数清楚了没,总共多少?”
“一共三百份。”
妮子轻声回应。
这时候,后面传来二愣子压着嗓子的喊话:“我这还有一份。”
那么多纸摞在一起,黑蛋抱着都有点费劲。
“三百零一份,应该够了,就算不够也没办法,我们耽误的时间太长了。”
这小家伙跟个战场前激励战士的将军似的,那场面要是让大人看见,绝对会笑出声。
但一群孩子都是面容严肃。
“曹定中,接下来的事情就看你的了,到底需不需要我们帮忙?”
“不用,你们还要学,这事我来做。我还可以去找钱小乙、孙小丙他们呢。”
“好。但是,你怎么去县里啊?”
“我都侦查过了,安堂叔每天都去县里,我就坐着他的自行车去,说是去破寺庙玩,安堂叔不会怀疑的。”
“那你可要藏好了,别被安堂叔发现,要不然我们都白做了,还会被安堂叔训的。”
“放心吧,我有分寸。”
黑蛋重重点头,一群孩子也像是将希望全都寄托在了他的身。
一时间静默无声,微风拂过。
黑蛋不由自主缩了缩脖子。
“有点冷,都回家吧,明天我得早起堵着安堂叔呢。”
大家看见这家伙缩起来脖,好像小乌龟的样子,全都忍不住发笑。但笑到一半又都是赶紧捂住嘴,纷纷朝四周看看,确定没有了别人注意到,这才互相用眼神示意,四散开去,各回家中。
整个祝口村彻底安静了。
天的月亮摇摇晃晃,晃晃摇摇,摇晃的让人昏昏欲睡、头脑发晕,也摇晃得月亮自己从金黄变成淡白。
啪嗒一声轻响,精神奕奕的曹安堂踢开自行车车撑子,踩着清晨的白光迈步往前走。
拐个弯刚想骑去,斜刺里猛的窜出来个小人影,惊得他差点把整个自行车当武器给砸过去。
“我、你大爷的啊,黑蛋你个臭小子,弄啥呢!”
曹安堂能让那孩子给气死。
万一刚才刹不住车,撞去了,可咋整。
黑蛋却是一脸憨笑地挠挠头,紧了紧身的书包带。
“安堂叔,你是不是要去县里啊?我也想去。”
“你,去去去,什么县里,给我回家睡觉去!”
曹安堂气不打一处来,全村那么多孩子,咋就黑蛋这一个这么不让人省心。
当然,还有更不省心的。
那小子根本没听他的话,腆着脸直接钻到他胳膊弯中间,两只小手直接抓住自行车大梁。
“安堂叔你就带我去呗,我整天憋家里,难受死了。二愣子他们学,没人和我玩,我想去找钱小乙他们。”
“你去找钱小乙?”
曹安堂念叨一句,这钱小乙他知道,就是县里破落寺院,不对,现在不是破落寺院了。
自打镇反工作那次之后,曹安堂接受特派员的教诲,主动拿出自己的积蓄帮助吴老那些乞讨者重新翻修了整个寺院。
许多人在曹安堂的介绍下进了工厂打工,也有一些还是跟在吴老的身边。
破落寺院变成了中医馆“养安堂”。
真不是吴老那些人用这种方式感谢曹安堂,实在是曹安堂这个名字和自古以来许多中医药店名字很是重合。
而钱小乙就是吴老教出来的几个徒弟之一,现在成了养安堂的小伙计,听说还坐诊给人看过病呢。
那里的几个小孩和黑蛋关系很不错,黑蛋想去找他们,也算是情理之中。
想到这里,曹安堂的心情也舒缓许多,伸手点点黑蛋的脑门。
“带你去也不是不行,告诉你爹娘了吗?”
“没有。不过我昨天已经跟二愣子说了,他们学的时候路过我家,会告诉我娘我去哪的。”
“那,好吧。看你这些天在家还认真学习做作业的份,就算是鼓励你一下了。等我一会儿,我回家拿点东西。”
说着话,撑好了自行车,扭头往自家方向走,也没看见黑蛋那一脸奸计得逞的笑。
过不多长时间,曹安堂扛着个大麻布包回来,往车后架一放捆得严严实实。
黑蛋眨巴眨巴眼。
“安堂叔,这是啥啊,咋还有点味?”
“这是啥?哼哼,这是和你一样不听话的小羊崽子。黑蛋,我告诉你,以后你要是再敢鬼鬼祟祟有什么行动不提前告诉我,我把你装这袋子里!”
曹安堂笑着说的这句话。
黑蛋脸都快变白了,直勾勾盯着那口麻布袋,也不知道脑海里在浮现什么样的场景。
曹安堂也不解释,这小子有时候就得治治他,要不然再长大一点,能闹翻了天。
“来,咱先绕道镇一趟。”
说话间歪了歪自行车,黑蛋一言不发老老实实坐在大梁。
自行车的轮子转动起来,留下一道车轮印,快到村口的时候,老远就看见生产社大门开了条缝,一个人影闪出来迅速消失在大院墙拐角的地方。
等距离拉近,门缝里头的苟大友正巧看过来,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猛的缩回去,嘭的声关紧院门。
这一幕,黑蛋也看见了。
瞬间忘记刚才让他惊恐的事情,拧着头问:“安堂叔,刚才从徐老财家大院里出去的是不是长秀姨啊?”
“你小子,看清楚是你长秀姨了吗?”
“没有。”
“没有就别乱说,老实坐好!”
曹安堂腾出来一只手拍打黑蛋的后脑勺,黑蛋一脸委屈,彻底不敢说话了。
而曹安堂明显没有他说话时语气那样的不在意,尽管没停下,可依旧扭头多看了两眼生产社,也就是徐家老宅院墙延伸出去的拐角那边。
刚才一闪而过的人影是长秀吗?
曹安堂也不确定,他更不确定如果那人真的是长秀,会出现什么样的恶劣情况。
但愿是看错了,想多了吧。
摇摇头,目视前方,自行车拐个弯了大路,直奔梁堤头镇。
镇中心的路边,还算是清早的时间,镇委后院食堂门内,曹安堂到这的时候,正赶后厨大师傅招呼人把庄家村养猪户送来的猪肉放在案板。
递两颗烟,请人帮忙把他带来的小羊羔剁成碎块。
大师傅也认识曹安堂,自然不会拒绝这顺带手的帮忙。
叮叮剁骨头的声音不绝于耳,黑蛋一边看大师傅眼花缭乱的刀工,一边吃着安堂叔给买的烧饼盖,感觉这一趟没白出来。
曹安堂也是手里拿着烧饼盖,只不过眼睛却是在看,宣传科连后墙都不放过拿粉笔写在面的级工作指示精神。
外面来来往往的人逐渐多了,一辆吉普车突突突开进后院,也没多少人会注意。
车内的程育良感觉到停车的晃动慢慢睁开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带着老婆孩子回岳父家的这几天,他其实就没安心过。
时时刻刻都在担忧,曹安堂要是把那天的事情告诉了牛记成,甚至报给县里于书记,那会是什么结果。
到了今天,他实在撑不住了,感觉必须回来探探情况,这才早早让小夏把他接回来。
人坐在车里,思绪飘飞。
冷不丁的,就听见小夏一句低声呼唤:“哥,你看那个人是不是曹安堂?”
“嗯?”
程育良猛然抬头,顺着小夏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那个啃烧饼盖的人,不是曹安堂还能是谁。
程育良整张脸都快贴到窗玻璃了,发现曹安堂转身,下意识往下一矮身子。
曹安堂感觉到了有车开进院里,下意识往那边看,是想看看谁来了。
可看了好一会儿也没瞧见有人下车,正巧后面食堂大师傅一声喊话。
“安堂同志,得了。”
“哎,谢了啊,王师傅。”
答应一声,快步过去,顺手将兜里剩下半盒烟放在案板旁边。
“王师傅,给您添麻烦了,回头我有了好烟再给你弄来点。”
说完这句话,把剁好了块又重新装袋的羊肉绑在后车架子,招呼黑蛋自行车,再次路。
人都出去了。
大院里,车的程育良才终于敢稍稍坐直,两眼一转,猛的一拍司机座椅。
“小夏,你追出去看看,看曹安堂往哪去了。”
“好嘞,哥。”
小夏手脚麻利地跳下车,飞速跑出去,没过多长时间又一路小跑着回来,凑到后车窗边。
“哥,他往县里的方向去了。我刚才还看见他带了一大袋子羊肉,少说也得是一整只小羊羔。”
“带着一整只小羊羔去县里?”
程育良皱皱眉头,陷入沉思,但很快,他的眉头就迅速舒展开,真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啊。好他个曹安堂,在我面前装的人五人六的,闹了半天是没把我程育良放在眼里啊。”
程育良的话,让小夏感觉莫名其妙。
“哥,他没把你放眼里,你咋还这么高兴。”
“你小子懂什么,有了刚才那事,我就知道那个曹安堂也不是屁股干净的。那家伙把他心眼都用到县里去了。带了那么多羊肉不是送人的能是干什么的,不是送县里谁的,他还能送给要饭的啊。我当他是什么冥顽不灵的人呢,原来是不屑得巴结我。行,那我就放心啦。”
程育良脸绽放出这些日子以来从没有过的舒心笑容。
但又是很快,笑容消失,脸变得特别快。
“曹安堂,你给我等着。等我去了县里,打开工作局面之后,看你还会不会那样对我!小夏,开门。”
“哎。”
小夏忙不迭伸手开车门。
虽然自始至终他都不明白这姐夫哥到底因为啥高兴,又因为啥生气,反正感觉是心情好了,他也跟着高兴。
两人笑眯眯的一前一后往前院走,路过食堂大师傅那边。
王师傅赶紧打招呼:“程主任,您回来啦。”
“嗯,回来了。老王啊,最近这几天镇里没什么事吧?”
“报告,没有任何事,粮是足的,菜是全的,肉也送的很及时。”
“嗯,那就好。好好干。”
“明白。那,那程主任您抽颗烟。”
王师傅顺手拿起刚刚曹安堂留下的半盒烟往前递。
程育良满脸不屑摆摆手:“留着你自己抽吧。”
说完话,继续迈步往前走。
等人都走没影了,王师傅满脸堆笑的神情也慢慢消失,狠狠把剔骨刀往案板一扎,朝地啐一口。
“牛气什么啊,不就是要去县里了吗。人家曹安堂从县里回来的也没你这样啊。”
嘴里嘟嘟囔囔,也仔细着将半盒烟装进口袋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