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祠堂,秦刘村现存时间最长的一栋古建筑。
历经无数年雪雨风霜,整个村子所有人家的房子都改修重建了无数次,唯独只有秦家祠堂屹立不倒。
只因为建造这处祠堂所用的材料是方圆数百里范围内最好的。
吴家木挑梁做柱,葛家石奠基筑台,秦家砖瓦盖边。
整个祠堂哪怕是地面落着的灰尘都透着两个字精致!
此时,祠堂外围聚了不少人,全都是村子里各家各户的当家人。走近一点,目光穿过人群落在祠堂内,就能看到厅内供台前,背对着这边站着两个壮年,壮年两侧太师椅又各坐着两个老头。
整个场面安静得很。
直到两个壮年对着供台数不清的牌位三叩九拜之后,转身回来面对外面,曹安堂一眼认出来右手边的那个,正是秦刘村的生产负责人刘长河。
“大家安静一下了,我先说两句。”
刘长河往前走两步,震声说道:“各位乡亲,互助合作的事,之前我也跟大家说了不少了。今个儿召集所有人来祠堂,我就想再重申一点。要想互助合作可以,但是咱不能全都听他们的安排。这些天我也打听过了,一旦互助合作,咱用的料是边给提供,烧出来的砖瓦那也得按照边定的价卖出去。可大家知不知道,他们定价多少?那是不管你烧出来的砖瓦什么样,全都是一个价钱。我就想问问了,咱秦刘村老秦家的砖瓦能和外边那些破砖烂瓦一个价钱吗?老秦家的手艺是外边人能比的吗?”
接连两句问话,也没人回应。
但是这边众人的表情已经明显表达出一个意思,那就是拿他们秦刘村老秦家的手艺和外面那些砖瓦匠一个档次的待遇,谁都不同意。
刘长河将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很是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向着旁边坐着的两位老者各自拱拱手。
“秦家太爷,刘家太爷,大家伙的心思您二老肯定明白,今个儿守着秦家列祖列宗,我也说个准话。有我在,谁都别想来咱村轻轻松松弄啥互助合作。要想弄可以,那价钱必须跟外边拉开层次。就是,这种事我一个人顶不住,您二老给发动发动,让全村都听我指挥。”
话说到这份,外面人群最后方的曹安堂哪还会听不明白。
互助合作搞了那么久,昨天终于到了登记的时候,全县手艺人差不多都去了,偏偏秦刘村那么多砖瓦匠没有一个进城的,分明就是这个刘长河从中搞鬼!
亏得当初刚开始搞互助的时候,这刘长河还信誓旦旦在他面前保证一定将整个秦刘村全部发动起来。
谁能想得到,这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实在可恶!
统购代销的价钱那是单个人定的吗,那是组织集体讨论出来的结果。不管你是秦家瓦还是赵家砖的,不管你手艺多好、技术多差,只要是一样的东西,那就是一样的价钱。
再说了,现在正是所有人恨不能把全部力量贡献给新中国建设的时候,好多手艺人宁肯不要钱也将自家的存货往交。
刘长河倒好,还在这鼓动群众一起跟着他讨价还价了。
什么叫知人知面不知心,曹安堂今天算是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但话说回来,秦家瓦,秦家瓦,那是人家老秦家的事情,怎么能轮得到刘长河一个外姓在这指挥。
曹安堂心中升起些许疑惑,不过很快这疑惑就有了答案。
祠堂里两位相对而坐的老者在刘长河话音落下之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同时朝刘长河身边的那个壮年挥了挥手。
“长剑,你再说说吧。”
“是,两位太爷。”
名为长剑的中年汉子懂礼数的朝两位太爷作了作揖,这才把目光放在外面众人这边。
“各位乡亲,咱秦刘村这么多年了,自打两位老祖宗来这定居开枝散叶,有了咱这么大个村子开始,那都是秦家人在内学手艺烧砖瓦,刘家人在外跑生意干买卖。祖宗定下的规矩,我秦长剑不敢说违背的话。可今个儿既然大家都来了,在这祠堂里,对他刘长河,有些话我不能不说!自从刘长河接了咱秦家瓦对外售卖的生意,咱这些年卖出去的砖瓦是多了,可大家伙想想咱这日子有比以前过得好了吗?尤其是咱老秦家的人,天天起早贪黑累死累活,到最后见不着仨瓜俩枣的,外面人都知道咱秦家瓦值钱,可值来的钱都哪去了?大家伙心里应该有数,他刘长河心里更应该有数!”
这番话一出,无数人怒目直视刘长河。
刘长河气得脸都绿了。
“秦长剑,你别血口喷人。我们老刘家谁不是起早贪黑往外跑着,就为了能多卖出去一块砖一片瓦。你当现在是什么光景啊,你以为还是早年达官贵人争着抢着要你们秦家瓦的时候吗。现在满天下去找,你都找不来一个有钱人。真有钱的,都恨不能把自己的钱全都交了,就怕被人当成剥削阶级资本家。你以为生意好干啊?就算是真好干,我们老刘家的人在外头东奔西跑的不要穿衣吃饭的吗。有本事你把干买卖的活接过去,看你能挣来多少钱!”
刘长河一脸的冤屈,就差坐地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自己多苦多难了。
旁边秦家老太爷一个劲的皱眉头。
对面刘老太爷嘭嘭拍打太师椅的扶手,厉声呵斥:“行了,回回祖宗祠堂来你俩都是这些个事,没完了是不是。长剑,今天来是说互助合作的事,别拿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在这惹人心烦。”
长辈一发话,秦长剑的脸色虽然难看,可还是压下心中的愤怒。
“行,刘太爷,那我就说互助合作的事。实话告诉大家,昨天我去县里了,就是县里衙门口看看人家那互助合作咋搞的。”
“秦长剑!你偷偷跑县里去了,你怎么不和我说。”
“刘长河,我哪去用得着你管吗。我都不管你把老秦家砖瓦卖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凭什么管我。”
“你……”
两人一言不合又要吵起来。
始终沉默的那位秦老太爷狠狠拍打椅子扶手。
“行了,吵起来没个完是不是。长河闭嘴,让长剑把话说完!”
一声怒斥,压得刘长河不敢开口。
秦长剑冷哼一声,往前迈一步直接把刘长河扔在他的视线之外。
“各位乡亲,我要说的是,昨天去县里看一眼,我就一个感觉,那互助合作根本就不是刘长河说的那样。人家县里没人会抢咱的东西,更不是让咱辛辛苦苦干活,扔个仨瓜俩枣就给打发的。我问过人家给砖瓦定的价,确实,不管啥样的砖瓦,都是一个价,可那价钱公道得很,最起码比刘长河这些年给咱说的那价钱公道。再说了,就算价钱不公道,我也觉得咱不应该阻挠人家来找咱互助合作。县里真要是来人了,哪怕少给钱,甚至不给钱,我都愿意给人家帮忙。”
“嗯?”
秦长剑说到这,顿时引来无数惊疑的声音。
就连秦刘两家的两位老太爷都惊愕的瞪大了眼睛。
“长剑,你这是什么意思,不给钱还有白干活的道理?”
“两位太爷,您听我慢慢说。大家伙知不知道昨个县里去了多少人,别说附近十里八乡的了,那真是咱一辈子没去过的那些远地方的人,都早早跑县里去排队要入社的。问他们为啥,人家说光荣!人家说,**给了咱当家作主的好日子过,咱不能忘了恩,有啥政策咱都得支持。这话没错啊。大家伙想想,鬼子来咱村抢东西的时候,是谁给打跑的。那些披着黄皮子绿皮子的,咱这来打人抢东西的时候,是谁帮咱吧东西抢回来的。当初人家帮了咱那么多,走的时候一块砖一块瓦都没动过,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就走了,到现在咱谁还记得那时候那些人叫啥,长啥样。记不得那些人了,咱不能记不得人家的恩情。大家伙说,是不是这个理!”
一番话,声声震耳,句句入心。
人群外的曹安堂,听得热血澎湃,当时都抬手想给鼓掌叫好了,猛然惊觉周围人都没动静,赶紧老老实实缩回去手。
那边的秦长剑,看大家都没反应,忍不住暗叹口气。
“行,大家伙都是过日子的人,想不这么周全,那我也不说这些虚的。我再说个实在点的。咱秦家瓦是有名,可大家伙想想,咱和人家吴家木、葛家石比比能高到哪去。就昨个儿,老吴家一百多口子人集体县里去登记,刚学艺的孩子都跟着一块去了。还是昨个儿,人家邵庄镇老葛家不光人去了,还拉着两头大石狮子说是直接送给县衙门。那石狮子大家伙知道吧,那可是葛家老太爷寻思着一起带进棺材里的,就这么白送去了。咱呢?咱老秦家就我一个人去了,还是捂着脸回来的!”
说完,秦长剑后退一步,将沉默留个整个秦家祠堂内外。
良久,两位老太爷才慢慢抬头。
“长剑,照你的意思,那咱是得支持这个互助合作了?”
无数目光汇聚在秦长剑的身,其实,刚才这中年汉子说了那么多,心意已经很明显了,但万万没想到的是,秦长剑面对两位老太爷,却坚定摇了摇头。
“不行,互助合作还是不行的。”
就这一句话,引来人群外曹安堂下意识的一声呼喊:“为什么不行啊。”
话出口,曹安堂就后悔了,只因为就这么一冒头,瞬间引来周围不少审视的目光。
坏了,要暴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