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别冲那么快,容易摔倒。”
曹安堂说话的语气无限冰冷,抱住付粟锦的那条胳膊也微微收紧。
付粟锦看清楚是谁抱住了她,满心的惊慌消失不见。
但是另一边众多进修班的人慌得不行了。
当时就有几个快步过来,手忙脚乱去搀扶扑在雪里的吕自强。
这位吕老师不停吐着嘴里吃进去的雪,只感觉整张脸皮外面是冷的疼的,里面是热的燥的,使劲推开身边搀扶的人,怒气冲冲抬头看向对面。
等看清眼前的人是谁,满心的怒火又像是被冷水给浇了下去,咬着牙站那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
“你,行!”
话音刚落,对面的曹安堂猛然前一步,几乎是瞬间跨过双方之间近两米的距离,直接脸对脸的站在了吕自强的面前。
吕自强有些懵,完全没意识到曹安堂会突然冲来,惊叫一声急忙后退。
半身往后仰了,可双腿没跟身体的行动,稍慢了半拍,结果就是直接一屁股跌坐在雪地里。
曹安堂只感觉和这种稍微一吓唬就摔倒的家伙对峙,简直就是降了自己的身份,一个怂包蛋而已,真没必要在这种人身浪费精力。唯一想不明白的是,这种人怎么就能混进革命队伍里面来,还成了知识青年进修班的老师,这样的老师能教出来好学生吗?
他满心的无奈和无语。
跌坐在地的吕自强是越发感觉丢脸,连着两次摔在雪里,旁人看他的目光中都充满了一种怜悯。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对面付粟锦自从曹安堂出现之后,就没有片刻的目光停留在他身。
他这辈子就从没像今天这样丢人过。
气氛安静得有些诡异,当有人试探着想前再去扶一把吕自强的时候,突然间,强光闪过。
咔嚓一声,又是照相机快门爆发出的声响。
所有人惊愕转头,就看到吴昊慢慢放下手里的照相机,抬手一指这边。
“你敢打人,我都给你拍下来了!”
吴昊显得有些很没底气,明明是为了他的吕师兄打抱不平,本应该主动冲过来的,可他拍了张照片之后,直接抱着相机后退了两步,只是隔着老远冲吕自强这边喊道:“吕师兄别怕,他要是还敢动手,我就把这照片发到报社去,写文章批判他!生产处处长公然动手殴打进修班知识分子教育工作者,没他的好果子吃!”
在场众人,哪怕是距离不远的那些少年学生,此刻都有些目瞪口呆。
那位曹处长刚才打人了吗?
算是打了吧。
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吴昊,还能有那么大的本事,写文章发到报纸的吗?
在小小县城里,所有人还处在拿着报纸,看新闻、看评论、认真学习领会级精神思想的状态,根本想不到还能有人将自己写的东西发表在那么高端的地方。而且这人就在他们身边,还是被他们当做不务正业公子哥的那种人。
不光是气氛诡异了,大家的情绪都变得复杂了。
倘若真的是吴昊写出来批判曹安堂的文章,发在了报纸,那他们这些见证了事情经过的,是应该相信报纸还是不相信?
另外,那些根本不知道事情真相的人,看了报纸之后,又会对曹安堂产生什么样的误解?
报纸还能这么去用的吗?
寒风凛冽,又有雪花飘落下来。
沉默了好一会儿的曹安堂,审视的目光在吴昊和吕自强身来回流转片刻,竟然忍不住笑了,一种相当不屑的冷笑。
“你们这些知识分子还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啊。不光懂什么拍照找艺术搞浪漫,还懂写文章搞批判呢?行,我让你批判,我看你能怎么批判我!”
说完,曹安堂转身弯腰开始捡拾地散落的书本。
这时候,吕自强才回过味来,急忙爬站起身,后退回吴昊的身边,心神稳定之后朝着吴昊投过去个赞许的目光,随即抬手一指曹安堂这边。
“曹处长,你先别着急。同志之间有误会是很正常的事情,只要你跟我道歉,我会原谅你的。”
“我向你道歉?”
曹安堂攥紧了手中的书本,恨不能直接拍到吕自强的脸去。
“我凭什么要向你道歉,难道要我向你骚扰我爱人的行为道歉吗?”
“曹安堂!注意你说的话,我什么时候骚扰过女同志。”
“这里这么多人都眼睁睁看着呢,你还狡辩?”
“我狡辩?我就是想请付粟锦同志一起照个相,这就算是骚扰了?这里这么多同志看着呢,让大家说说啊。”
曹安堂和吕自强针锋相对,随后目光落在周围众人的身。
这下子,所有人都没办法淡定了,全都是急忙后退,和两边都拉开距离,谁也不敢多说一句。
只有付粟锦快步前,轻轻拉住曹安堂的手臂。
“安堂,我没事。”
说着话,看向对面的吕自强。
“吕老师,我爱人他有些急躁,我替他……”
“粟锦,不要和这种人道歉,他们不配!”
曹安堂将付粟锦拉回来,他明白,粟锦这是担心对方如果真的写批判文章发到报纸,一定会对他造成相当恶劣的影响。
但是,怕影响,就要忍气吞声,甚至朝对面那种人道歉吗?
开玩笑!
“粟锦,我们走!”
曹安堂拉着付粟锦转身就走。
付粟锦感受到爱人浑身下散发的怒气,也是第一次见到曹安堂会发这么大的火,吓得不敢言语,只能随着一起前行。
后方吕自强气得咬牙切齿,紧追两步。
“曹安堂,你别后悔!你恶意中伤我,还当众殴打我,这就是恶霸土匪行径,不光要受到批判,还会受到所有人民群众的唾弃!”
真不知道吕自强怎么有脸说出来这种话的。
曹安堂前行的脚步停住,猛然转身,作势往前迈一步。
就这一步,又是吓得吕自强撒腿往回跑,直接躲去了吴昊的身后。
就这样的人,曹安堂只感觉多和对方说一句话,那就是对自身人格的践踏。
“我呸!”
不管以后有谁会唾弃曹安堂,至少现在,他是唾弃吕自强的。
再度转身,揽住付粟锦,可没等继续迈步,陡然间一股浓烈的硝烟味在寒风的吹动下钻进他的鼻子里。
曹安堂已经记不清多少年没有闻到过这样的气味了,浑身汗毛乍起,抱住付粟锦直接扑倒在雪里。
后方众人目瞪口呆,实在不明白他们好端端的怎么就卧倒了。
但也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剧烈的火光和惊人的炸响猛然间从远处一间教室里爆发出来。
片片浓烟升起。
所有人都距离较远,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但是崩飞出来的玻璃碎片和泥土与积雪混杂的东西,还是有不少兜头盖脸冲击过来。
在场众人全都傻眼了,甚至都忘记了害怕。
直到曹安堂从雪中抬起头来,看着冒着黑烟和点点火光的地方,扯着嗓子一声喊:“都撤,撤出学校!”
就这一句话,整个学校都乱套了。
曹安堂顾不去管别人,拉起来付粟锦使劲往前一推。
“去外面等我。”
话音未落,他人已经朝着爆炸发生的地方冲了过去,奔跑途中脱下棉衣外套,半弯腰兜起来地的大片积雪,再等冲到那间房屋近前,便听到了里面传出的剧烈咳嗽声。
实在不敢相信是什么人在这里,又在干什么,顶着黑烟进门,直接把棉大衣往有明火的地方一盖。
随后昏暗之中,抓住两个靠门边的人,往外一扔。
再往里两步,还有两个略显矮小的身影瘫坐在地,顺手抓住那俩人的后脖领子直接往外拖。
等拖着人出了门,有了点亮光之后,曹安堂差点吓蒙过去。
眼前这俩是人吗?
别是炸的脸皮都没了,就剩骨头了吧。
不对,这是……防毒面罩?
短暂的稳定心神,曹安堂也看出来两张好似骷髅一样的脸,其实是古怪的防毒面罩。
看是看明白了,但等那俩人摘下来面罩,露出本来面目的时候,他就感觉无比的崩溃。
“黑蛋?二愣子!怎么是你俩?”
难以想象曹安堂此刻的心情是有多么颠覆。
而瘫坐在雪里的那俩半大孩子好像根本没有经历了爆炸的那种惊恐感觉,尤其是黑蛋竟然还有点兴奋地一把抓住了曹安堂的手臂。
“安堂叔,怎么是你啊。咋样,我厉不厉害,这可是我第一次制作炸弹成功呢!”
曹安堂有些懵。
随后就看到旁边二愣子扯着满身黑灰的衣服爬站起身,满脸沮丧和幽怨的表情,冲着黑蛋一声怒斥。
“曹定中!我早告诉过你配比是有问题的,你这叫成功吗,你想炸死咱俩?”
“呀,二愣子,郑老师不是说科研的道路总有失败相伴吗。没事,没事,咱们重新来过。这次换你,还不行。”
“行,但是你不准指手画脚,只能看着。”
“好啦好啦,我知道。”
两个孩子似乎完全忽略了曹安堂的存在,就那么争论着,又回了好像已经没太多完整东西的黑漆漆房间里。
曹安堂是真的傻眼了,不自觉后退两步,结果下一刻又是两张带着怨怒目光的黑漆漆面孔出现在他的眼前,惊得他再度后退。
“你是什么人?不知道实验室禁止外人靠近吗?”
黑脸二人组中的一个厉声发问。
曹安堂艰难咽口唾沫:“你们又是谁?”
“我是郑楠。”
“我是姜成!”
黑脸二人组异口同声一句话:“走开,实验室周围二十米不准外人靠近!”
说完,这两人也回了屋里。
片刻之后,屋内亮起来手电筒的光,屋外的人足以看清里面俩大人对着俩少年进行细心教育的场景。
在曹安堂看来无比严重的爆炸情况,偏偏到了这几人的眼中就是一种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的思想被彻底颠覆了。
直到还夹杂着积雪和黑灰的棉大衣被人扔出来,房屋门关闭,黑漆漆满是破洞的半截窗帘拉死,隔绝了外界一切目光,曹安堂才大脑一片空白的默默转身。
这一转身,就看到了学校大院里数不清学生老师的异样目光。
别人是个什么心情他不知道,但他看得清楚那吕自强脸挂着的不屑冷笑。
“无知是阻碍人类进步最可怕的东西!一次小小的试验失败而已,竟然有人这么紧张,简直可笑!哈,哈哈……”
刺耳的笑声回荡在冷风中。
不少人也想笑的,但想起来曹安堂的身份,只能强行忍着。
唯有付粟锦快步过来,手忙脚乱拿自己的围巾围在曹安堂的脖子,顺手拿过棉大衣使劲抖掉面粘住的东西。
……
“安堂,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自行车行驶在厚厚积雪的路面,付粟锦揽着曹安堂的要,秀发贴在爱人的脊背,轻声问出这句话。
曹安堂叹口气,使劲摇摇头。
“粟锦,我怎么会生你的气。”
“要不是为了来接我,也不会闹出来这些烦心事。”
“哎,你这叫什么话。就算是有再多的烦心事,看见你就什么都没了。对了,粟锦,黑蛋和二愣子那是弄啥呢?还有那俩,叫啥来着?”
“郑楠郑老师和姜成姜老师。”
“对,就是他俩。他们也是县中学的老师吗?”
“不是的,他们就是以前住在镇小学的两位科研知识分子,后来县中学扩建完成,县里条件好了,省里也派人来咱这开了进修班,他们才过去的。他们不教课,就是整天在实验室里不知道弄啥。偶尔也会拉着学校里表现优秀的学生去实验室做些小实验。黑蛋和二愣子以前就和他们熟,现在更熟了,天天凑在一起。”
随着付粟锦的解释,曹安堂就不停的干咽唾沫。
他见过郑楠和姜成这俩人,就是去年在镇小学的时候,远远看见过一次。
犹记得那时候,镇小学的老李还说那俩人一直在研究炸什么,曹安堂很是不屑地以为对方说的是炸菜丸子的那个“炸”,结果……
“不是,粟锦啊。他们搞的那些也太危险了吧。黑蛋和二愣子跟着他们不会出事吧,县中学也没人管管?”
“咋管?连校长都不敢管,县里都指示过了,他们需要什么就得给什么,任何人都不准去打扰。不过,也没出过事。今晚那种情况很常见的,学生在里面的时候,郑老师和姜老师都很谨慎。只有他们俩的时候,那才可怕。我听人说,有一回儿他们实验室的屋顶都塌了半截,都以为他俩得去医院了。结果,那两位老师连衣服都没换,就换了间实验室继续搞。”
付粟锦的话断断续续传来。
曹安堂的手都有些抖,使了好大劲才稳住车把。
庆幸吧。
幸亏镇的条件差,要不然一个小小的梁堤头镇小学都不够那俩人折腾的。
唯一让人不放心的,也就是黑蛋和二愣子那俩孩子跟着这样的人学习,能学成个什么样,
自打考了中学,俩孩子都是在学校宿舍里住,原以为可以让他们更安心学习的,谁知就是闹这些。也不知道安良哥和安俭哥他们知道了真相之后,会咋想啊。
曹安堂思绪飘飞,冷不丁的,就感觉腰环抱的手臂紧了些。
“安堂,要不,明天我去和那位吕老师道个歉去吧。”
这话一出,曹安堂的脸色瞬间阴沉下去。
“不准道歉!”
“安堂!”
付粟锦也有些着急了,仰起头提高了声音。
“安堂你不知道,他们是从省里来的,都是有身份的人。真要是写文章批判你,很有可能报纸的。到时候,还会影响你的工作。”
“我工作勤奋认真,怕他们写那些臭文章?”
“可现在都在支持知识分子畅所欲言啊,他们说的话,肯定会被人重视的。”
“重视个……”
曹安堂想骂人,但还是硬生生把脏话咽了回去,闷哼道:“就那个叫吕自强的,算什么知识分子。他和那个吴昊顶多就是思想有问题的知识青年。要说知识分子,那人家郑老师和姜老师才算是知识分子。那不要命搞研究的劲,我服。他们,呵,我没打他们满地找牙就不错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粟锦你放心,这事我心里有数。”
曹安堂打断了付粟锦的话,主动转移话题。
“粟锦,那个去济南进修的事你是怎么想的,你想不想去?”
这话一出,付粟锦沉默了。
曹安堂张了张嘴,同样说不出更多话语。
凌冽的寒风中,只有一句微不可闻的轻声呢喃回荡。
“我去了,你和砖生怎么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