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没想过能活着回来,更没想过能有现在的好日子过。可粟锦你说,现在都这么好的日子了,咱遇到难处还往后退,那日子还能越过越好吗?”
曹安堂压低了声音一句询问。
付粟锦抬手摸着爱人刚毅的面庞,重重点下头。
“嗯,安堂,我听你的。咱遇到难处了,死都不退。”
“粟锦,别怕。我在,你和砖生的天,就永远塌不了!”
……
一夜的风雪给整个县城披盖洁白的衣裳。
县城纺织厂对面的小广场,几名青年拿着大扫帚使劲清扫积雪。
广场中间,三张方桌摆,周围或坐或站十几人,全都是稀奇古怪的打扮。
其中一人穿着发黄的马褂,外面裹一层不知道什么材质的毛茸茸马甲,脑后的长辫子随着其身体动作,左右摇摆,猛然一拍桌子,就站在寒风中一声呼喊。
“大清国要完!”
声音随风传扬出去,大路骑车路过的曹安堂猛的按了下车把,缓缓停下,一脚撑住地面,看向那边。
皱着眉头细细打量好一会儿,才看清楚,那个扎着假辫子戴个圆顶帽的家伙,可不就是梁堤头镇宣传科的小高吗,这副稀奇古怪的打扮,在这做什么呢?
满心的疑惑,随着后座付粟锦使劲拍了两下他的肩膀,得到了解释。
“安堂,这是演话剧呢。听说,县里要给工人阶级搞文化演出,年终的时候在这演话剧,到时候咱带着砖生一起过来看,好不好?”
“话剧?”
曹安堂表情古怪,忍不住嘟囔一句:“一天天的,不好好干工作发展生产,净整这些。”
“安堂,你整天就知道生产!人家报纸都说了,给工人阶级送文化演出,那也是促进生产的重要手段。”
“得了吧。我就瞧见都在这看他们了,没人班了。”
“安堂!”
“行行行,到时候带着你和砖生一起来看。”
曹安堂无奈摇头,再度启动,向前走。
不过,这最后一句话倒是惹得付粟锦眉开眼笑。
到了县中学门口,远远瞧见赵老汉在那铲雪,双方一个照面,赵老汉恨不能把头缩进衣服领子里去,赶紧躲得远远的。
曹安堂也不搭理那老流氓,伸手从车把拿下来装书本的小布包,递给付粟锦。
“粟锦,要是有什么事就去县大院那边找我。”
“放心吧,安堂。以前你面对枪林弹雨的时候都不害怕,我不能给你拖后腿,遇事了,我也不害怕。”
“行。咱一起冲锋陷阵,不管发生啥事,都和他斗争到底。”
曹安堂笑笑,转动车把调头。
付粟锦跑过来,正了正他头的棉帽子,这才快步朝学校里走去。
县城大路,人逐渐多了起来。
曹安堂骑着车,没去县大院,而是拐个弯朝邮电所的方向而去。
一路,时不时遇见各镇的邮递员载着大堆信件和报纸迎面骑车过去,等到了邮电所门前,就看见头发花白的县邮电所所长马华义老同志,拿着厚厚一沓报纸迈步往里走。
“马所长。”
“哟?小曹同志啊,今个儿怎么有空来这了?”
“嘿嘿,我来寄封信。”
“往哪寄的啊?不会又是往禹州的吧?”
“哪能啊,那都啥前的事了。”
曹安堂尴尬的摸摸鼻尖,撑好了自行车,伸手从公文包里抽出来封信。
“我这往济南寄的,马所长,这信挺重要,您看是不是给安排一下。”
听到这话,马华义的表情严肃了些,伸手接过信封,低头一看面的“收信人:何正”的字样,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小曹同志,你这是?”
“呃……”
“算了,我不问了。这信我给你安排,早早寄出去。”
“谢啦,马所长。那您看这邮票钱?”
“不用钱。你给我三张普通的邮票就成。”
“好,好。”
曹安堂忙不迭低头翻找,拿出来县里配发的邮票纸板,撕下来三张递过去。
“马所长,给您添麻烦了。”
“啥添不添麻烦的,这是我工作。”
“那行,谢了啊,我先去班了。”
马华义挥挥手,没再去管曹安堂,转身进了邮电所。去到办公室里面,将三张普通邮票放在邮票栏里,随后打开个锁的抽屉,拿出一板特殊的邮票,小心翼翼撕下来一张,贴在曹安堂那封信。咔的声盖章,转手塞进标注“要件”的信箱里,这才安安稳稳坐下,拿起来了报纸。
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新华日报、解放军报、大众日报……
一份份翻动过去,目光最后落在山东青年报,副刊醒目的标题“曹县”俩字让马华义不由得愣了一下。
戴眼镜,直着腰板去看副刊的内容。
结果越看越心惊,越看越是表情严肃,最后蹭的下起身,以他这个年纪完全不相匹配的速度冲出办公室,一把抓住大厅里的办事员。
“曹安堂呢?”
“啊?”
“生产处的曹处长!”
“哎?刚才不是走了吗,曹处长和您打招呼了啊。”
“那今天来的山东青年报呢?”
“都散发出去了啊。马所长您放心,各镇各单位各工厂都能保证送到的。”
“哎呀!坏了,坏了啊!”
马华义紧忙朝外走两步,出了门却不知道往哪去了,猛然转身又回去,抓起来邮电所配备的电话,几个号码拨出去。
“喂,我是邮电所马华义,我找齐秘书。”
……
两条街外,百花百货商店的后堂里。
店老板齐万万坐在躺椅,一手端着茶壶,另只手拿着份报纸,侧着眼睛看了看屋子中间来回踱步的齐妙妙,不由得摇摇头。
“妙妙,你坐下,整的那么紧张干什么。”
“爹啊,那曹处长说今天就要来的,他一句话关系到我能不能入党呢,我咋不紧张。都怪你,非要让我申请,我现在申请了,你倒是不着急了。”
“嘿,你个小丫头片子,我让你办的事不也是对你有好处吗。自打回儿让他们给弄进小黑屋里,我就寻思明白了,这不管到了啥年代,就一个道理不会变。那就是,朝中有人好办事。妙妙你这回来的好啊,在他县衙门里占个位置,再等那事办妥了,我去帮你走动走动,然后等你和吴昊的婚事定下来。到时候,这整个县城,我看谁还敢动我一根手指头。”
“爹,合着你这是用我给你铺路呢啊。”
“混账话!这怎么能叫你给我铺路,是我给你铺路来的。你大哥不成器,到最后我这全部家当一大半都得是你的。你去各处里问问去,有几家跟我一样把家当留给闺女的。你就给我知足吧。坐下,等着,别急。一着急,那就落了下乘了。”
齐万万一番教导。
齐妙妙倒是真听进去了,深吸一口气平定情绪,转身就要找地方坐下。
谁知还没坐稳呢,就听院子里脚步声传来,猛然起身看过去,顺势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结果,等看清来的人是谁,这笑容顿时消散了大半。
“吴昊,怎么是你啊。”
“哟,妙妙妹妹,你就这么不欢迎我?”
今天,换了一身燕尾服打扮的吴昊,头发也不知道抹了什么东西,一根根硬邦邦还发亮光,看去挺精神的,但就是让人感觉和整个世界都有些格格不入。
唯一不变的,也就是他始终挂在脖子捧在手心里的那部照相机了。
进门之后,朝齐万万那边拱拱手。
“万叔,早。”
“早。小吴,坐。你要的那胶卷已经在路了,再有半个时辰估摸着就能到。”
“谢了啊,万叔。”
“一家人说什么谢字。来,尝尝我这新的滇红。”
“好嘞。”
吴昊坐下,端起来茶杯品茶,扭头就看见旁边齐妙妙仰着头往外看,不禁疑惑问道:“妙妙妹妹,你这是等谁呢?”
“等人。”
齐妙妙一句回话,差点让吴昊把茶水喷出来。
“我能不知道你是等人啊,等着谁呢,看你这么紧张的。”
齐妙妙懒得说话,倒是那边齐万万长叹一声。
“小吴,别问了,这丫头没个稳定心性,一点小事当成大事了,还是缺你这么个给她当主心骨的啊。”
“不是,万叔,到底啥事啊?”
“我让妙妙谋个好身份,让她入党来着,人家给她卡在我这了,说是得让那个生产处的曹安堂来这审查审查我。我这个被审查的都不在乎,她倒是紧张得不行。还能担心我这当爹的给她拖后腿吗。”
齐万万简单一解释。
对面的吴昊笑了,还是笑得特别大声,弄得齐妙妙满心烦躁。
“吴昊,你笑什么呢,有那么好笑吗?”
“哈哈,是好笑啊。我是笑,妙妙妹妹你,今个儿应该等不来那曹安堂了。”
“嗯?”
“万叔,您那不是有报纸吗,找找吧。那曹安堂敢朝吕师兄动手,我昨晚连夜给济南那边的同学发了电报,保管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也就是电报传不过去照片。他要是还敢和吕师兄对着干,我就把照片洗出来也寄回济南,让他亮亮相。”
吴昊一番话,其实大部分都没被这边齐家父女两个听进去。
两人看到某份报纸里,洋洋洒洒千多字的批判文章时,已经傻眼了。
良久之后,齐妙妙才急得狠狠一跺脚。
“吴昊!你坏了我的大事啦!”
齐妙妙转身往外跑,跑出去没几步,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扭头回来就一把抓住吴昊的手,拽着人往外冲。
“不是,妙妙妹妹,你带我去哪啊?”
“去找吕老师。这事得让吕老师给我拿个主意。”
青年男女消失在门外,就剩下齐万万在那,慢慢放下手中报纸,脸惊愕的表情也被一种略显奸猾的笑容所取代,仰躺过去,晃动摇椅,大雪天里却是拿起把扇子,轻轻一打桌沿,轻声吟唱:“独力扶乾坤,用兵机,券必胜。”
……
清晨的太阳只露出个头,就再次隐入到天际的阴云当中,让整个大地都笼罩在一种灰蒙蒙的颜色之内。
县中学,进修班教室里。
付粟锦刚来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就感觉周围不少人朝她这边指指点点。
和她一起从梁堤头镇镇小学来的另一位女老师,以前都是和她挨着坐的,今天却是抱着书本坐去了远处。
教室里的气氛显得无比压抑。
尽管付粟锦来之前已经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可坐在这之后,还是无法轻易承受别人的指点。
尤其是当吕自强抱着书本进了教室,教室里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吕自强一起落在她的身时,她都想着现在就离开,再也不回来了。
可惜,没等她把想法付诸于实际行动,讲台吕自强一声呼喊,让她的心顿时慌乱得不行。
“付粟锦同志,你跟我出来一下。”
教室门外。
付粟锦在吕自强对面几步远的位置站定,低着头,不想去看对方的面孔。
吕自强前一步,付粟锦惊得后退好几步。
“哎?粟锦同志,你这是怎么了,我有那么可怕吗?”
吕自强好像很无奈,看了眼教室里凑在窗户边使劲往外瞧的十几双眼睛,暗叹一声,不再朝付粟锦靠近,而是一种相当平淡的语气说道:“粟锦同志,昨晚的事情,我希望你不要当成心里负担。说来也是我的错,是我行为举止有失妥当,才会让曹处长误会了嘛。这方面,我做检讨。其实,我们完全可以平心静气好好说说的。可曹处长的脾气怎么就那么暴躁呢。这样吧,粟锦同志,我主动向你道歉。”
“不用。”
付粟锦终于说话了,只是简单的两个字,完全不知道要表达什么样的意思。
吕自强皱皱眉头,还想说话。
付粟锦那边终于昂起头,正视过来。
“吕老师,昨晚的事情,我不想再说了。我是来进修班课的,不是讨论这些私事的。你不用跟我道歉。如果没别的事情,那我就回教室了。”
付粟锦作势转身。
吕自强逮住机会猛然前两步。
“粟锦同志,你先别着急呢,听我把话说完。我向你道歉,可不仅仅是因为昨晚的误会,还有另外一点。”
“什么?”
“你看哈,昨晚情况那么复杂,不光是你我误会,别人也会误会的。那吴昊同志和我关系不错,感觉我受到了不公正待遇,非要写文章给我鸣不平,我怎么拦都拦不住。结果,你看,就成这样子了啊。”
说着话,吕自强从身后拿出一份报纸,直接伸手递出去。
付粟锦哪还有心情去考虑其他的了,当时就是心中一惊,快步前,一把将那份报纸抢过去,低头看向报纸的内容,那一刻就感觉大脑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