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百二十七章 一九五七(中)(1 / 1)莞卓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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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号营地高高院墙旁的梧桐树下,半米高的雪堆插着三根燃起来的香烟。

袅袅青烟中,耿连长和曹安堂席地而坐。

白酒瓶子盖打开,耿连长仰头灌了一口,伸手把瓶子递过去,继续仰头看星空,随口问道:“曹安堂,哪年退伍的?”

“报告,四九年秋天。”

“嗯,退的早,也退的好!老子当年把你们囫囵个儿的从家里带出来,也没想着送谁回家去,也不想看见谁回家的时候不成个儿了。你小子,哼,让老子心里愧疚少了点,他奶个球的,少你这么一点也舒坦不到哪去!”

耿连长一把拽过来酒瓶子,再仰头灌一口。

曹安堂就在旁边默默坐着,就那么安静看着他那熟悉又陌生的耿连长。

熟悉,是因为当年的耿连长就是如此,开心的时候骂他们,生气的时候骂他们,真要是不骂了,那才见了鬼。

陌生,是因为曹安堂跟了耿连长四年,从没见他用酗酒的方式宣泄情感。

“曹安堂,哪年跟的我?”

“连长,真算起来是从四五年开始。”

“四五年,哈哈,小鬼子跑的那年!那年连里囫囵个儿的总共三十六个人,营长嫌咱人少,非得给编到别的连里去。这事,我能让他吗!”

“是,连长你没让他,在团部闹了三天,又关了一个月的紧闭,等你再出来,别的连编到咱连里来了。”

“哈哈,没错!二百人的大三连啊!一个月的禁闭没白蹲。”

想起来高兴的事情,耿连长仰头大笑。

可笑过之后,就是看着雪里那三颗快要燃尽的香烟陷入到沉默之中。

“二百人跟着我,我说了,没媳妇儿的全都给你们找到媳妇儿,到时候咱二百人生出来千万的娃娃,成团之后所向披靡。可到了进济南的时候,就剩下一百三十个了,进徐州的时候连八十个都不到!”

耿连长咬着牙,一拳头狠狠砸进雪堆里。

看着已经燃尽的烟头,抬手怒骂:“一群废物,老子让你们打胜仗回家生娃娃的,谁让你们那边去,年年还得让我这个当连长的给你们点烟!”

“狗崽子王志,他奶奶的我当你是个聪明人,结果呢,四排到最后就给我留下来曹安堂一个。这是真就剩下他一个了,连个撑下来的都没有。”

“还有孟成,老子让你好好干后方工作,别他娘的到处乱窜。你怎么就那么脸大的非得跑去北方找我。回不来了吧。我都不知道你埋在哪了!”

“程大嘴有能耐啊,埋都不用埋,一捆子燃烧弹,连点骨头渣子都找不回来。”

“哈哈,还有不错的。王端农现在是舒坦啊,住疗养院了。天天让人喂饭把尿,当年给老子阵前招降的好手,现在放个屁都不能自己控制。”

“你说你们跟着我干什么,跟着我干什么啊!”

耿连长越骂声音越大一把抢过去酒瓶子,仰头咕咚咕咚就开始往嘴里灌。

曹安堂看不下去了,伸手去抢酒瓶子,却被耿连长一脚踹翻在雪里。

“滚蛋,老子今天高兴,二百人的队伍到最后还能囫囵个儿跟着我的就剩下俩,好歹是留下来种了,我高兴!”

“连长,你喝醉了。”

曹安堂爬站起来冲过去抢走酒瓶子,也是仰头往嘴里灌。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耿连长,自从退伍之后,他最最敬爱的连长一直留下个杀伐果断、智勇双全的形象在他心目中,却不知道今天怎么还能喝多了酒,变成一个牢骚满肚子的醉汉。

他不敢让耿连长继续喝下去了,只能用抢酒喝的方式,分担连长的压力,也去分担回想起当年并肩作战战友的悲痛。

程大嘴!

当年就是这程大嘴把他曹安堂从尸山血海里拖出来送回到队伍里的。

王端农!

曹安堂在队伍里混熟了之后,最不怯的就是那个喜欢开玩笑的五排排长,也是王端农给了他们枯燥战场的难得欢乐。

孟成!

曹安堂的老乡,也是他退伍之后见过的唯一一个战友。土改的时候孟成说的多好,等他北方胜利归来,继续当个排长压着曹安堂这个小兵。结果呢?北方战场胜利了,孟成回哪去了?

王志!

除了耿连长之外,曹安堂最最敬重的四排排长。

一个个战友的身影不断在脑海中浮现出来,苦涩的东西随着辛辣的酒水一起从嘴角滑落。

一口气没顺下去,曹安堂让酒水呛得咳嗽个不停,狠狠把酒瓶子往地一摔。

“连长,不喝了,咱回去。你现在身份不一样了,得注意形象。”

“滚你奶奶个腿的注意想象,老子在这里天天注意形象,好不容易有个兵回来了,好不容易能说两句了。你让我注意形象?怪不得连成根那个小兔崽子跟监工似的天天盯着我,我看都是跟你学的!”

耿连长随口这么一句。

曹安堂愣住了。

久远的记忆当中,那个立志要当大将军的憨脑壳小青年,真没想到现在还跟在耿连长的身边。

“三七〇高地,老子手底下八百人的步兵营,守了七天七夜!到最后,就是连成根那个兔崽子拖着我爬了一个月才从雪地里爬出来。战斗的时间还赶不逃跑的时间多。我是个逃兵!逃兵,你懂不懂。扔下跟着我的兵,我逃了!就这回来之后,还让我带兵呢。”

“我带什么啊?”

“让我再带着八百人出去,就剩下我一个回来吗?”

“老子不干了,打死都不干了,就在这当个教导员,教出来那些新兵蛋子,谁爱带走谁带走,就他娘的别找我!”

耿连长想起身,可起来一半又摇摇晃晃跌坐回去。低着头,就像个没了魂的人似的,不停念叨些什么。

到今天,曹安堂才总算知道他敬爱的耿连长究竟经历了什么。

打了胜仗,却连打下来胜仗的人都带不回来。

逝去的人,万事皆休。

可活下来的,则是要受尽折磨。

风,停了。

积雪映照下的黑夜显得格外宁静,呲的一声响,火柴燃起的火苗送出淡淡的青烟飘散。

正了正衣领的耿连长长出一口气,再把三根香烟倒立在雪里。

“行啦,年年都是这些话,年年跟你们念叨。以前是连成根听着,今年给你们换个新面孔。都看见没,曹安堂!这小子比你们有福气,人家儿子都会跑啦,婆娘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呢,我都得服气!今年给你们报个喜,你们在那边想着跟着一起乐呵乐呵。哈哈哈!”

爽朗的笑声回荡在天地间。

耿连长原本有些迷离的醉眼,这时候终于恢复了清明,抬手拍拍曹安堂的肩膀,摇头苦笑道:“别往心里去。我这是个毛病啦。学校里的军医说是战争创伤,刚开始我还不信。一辈子打仗,这身受过的伤都能好了,咋还能脑子里有伤好不了。可你就是不能不信。人家有知识就是比咱这没知识的大老粗看问题透彻。走,回去,该说的都说了,也该回去暖和暖和了。”

耿连长晃晃悠悠起身,深吸了一口气,再度腰杆挺得笔直,大踏步往前走。

曹安堂挠挠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语,只能是默默跟在后面。

任何人都有脆弱的时候,可能没有谁能懂得耿连长的脆弱全都是来自这些年跟着他、到最后却没能回来的英勇牺牲战士。

行走在雪中的两人,看去都有些心情沉重。

行至半途,耿连长突然转头,冷不丁冒出来一句:“你和连成根的事,那小子都告诉我了。”

这话一出,曹安堂整个人僵在原地。

耿连长不由得叹口气,直接转身正视曹安堂。

“徐州城炸炮楼的功劳是你的吧。你趁着连成根昏迷的时候,就把这份军功安到那小崽子头了,是不是这么回事?”

曹安堂不回话。

耿连长直接气笑了。

“曹安堂,你小子跟我这你装什么装!自己的功劳安到别人的头,你跟我搁这装什么大爱无疆呢?知道自己要退了,要军功也没多大用了,就想着给别人。我告诉你,你这不是帮那小子,你是把他给害了!要不是你让出来的军功,那小崽子这些年也用不着跟着我南征北战到处吃苦头了。也幸亏他命硬,活到现在了。这他奶奶的混账,军功还能让来让去的,你以为炸个炮楼是多容易的事啊。给你们创造机会的那么多战友,怎么没见你把这份功劳让给他们?”

耿连长劈头盖脸的训斥,可这话中所表露的意思,不是责难曹安堂隐瞒实情,而是替他感到不值。

炸个炮楼,那可是拼了数不清的性命才能完成的艰巨任务。

这样的功劳得来不易,拱手送出去更不可能是容易的事情。

听着连长的训斥,曹安堂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好似压在心底多年的一个心结,终于找到了那么一丝丝开解。

当年的事情,没什么不好说的。

把军功让给连成根,这是曹安堂自愿的。

但是,当时的情况很复杂,那时曹安堂的腿伤刚刚稳定,已经被战地医生下了死命令必须退伍回家修养,不适合继续战场厮杀。

曹安堂正处于心情压抑的阶段,猛然又听说连成根那边快挺不过去了。

想想那个年轻人是跟着他一起出去的,也是因为跟着他去到了战场边缘没能及时得到救治,他就心中愧疚,只想着就算是连成根真的挺不过来,最后牺牲了,也能给家里人留点念想。

于是,随军记录官来询问当时的战斗细节时,曹安堂将炸掉炮楼为总攻赢得有利局面的所有功劳全都安排在了连成根的头。

谁能想得到,天意弄人。

命硬的连成根最后活下来了,还仅仅是过了三个月,就活蹦乱跳,满身下二十多处枪伤,全都是皮肉伤,压根就没伤到一丁点内脏。

事是好事。

可由此形成的反差太过明显。

曹安堂退伍了,连成根活蹦乱跳地回去跟着队伍继续作战了。

那时候的他,肯定是有心理包袱的。

当然,不是后悔把功劳让给别人,而是明明他受的伤轻得很却要退伍,连成根那么重的伤却能回归队伍。

不能继续战场,这才是压在曹安堂心底的一块大石头,这才是他最大的憋屈。

多年过去,旧事重提。

耿连长重重拍打了下曹安堂的肩膀。

“这人啊,时也命也,连成根那小子大大小小战斗经历了那么多,受伤也不是一次两次,可回回修养一两个月紧接着活蹦乱跳的,还好端端活到了现在,到最后他把我从北方战场拖回来,还成了我欠他一条命。但一码归一码,我欠他的,我慢慢还。他欠你的,回头啊,你自己去找他算这笔账。”

话说到这,曹安堂忍不住失笑摇头。

“连长,什么你欠他的、他欠我的啊。咱了战场,战友就是最安全的依靠,救我的多了,我救的也多了,您一次正确指挥还救过我们所有人,这账怎么算?你说你,好歹还是个连长、不对,你现在可都更高级别了,咋这些道理还不如我一个小兵懂。”

“滚蛋!”

耿连长作势抬腿要踹,曹安堂急忙侧身闪躲。

压抑的情绪舒缓,曹安堂的话也多了起来。

“连长,其实,要我说,这也是好事。要不是连成根身有了军功,那也没资格跟在你身边。幸亏是他留下了,要是换成我,估计不等战斗结束,我也埋在那了。所以,你这条命能保住,也得算我的一份功劳。”

“去你大爷的,老子不欠你小子的。”

“哎,对了,连长,光听您在这说连成根一直跟着您,那小子人呢?我来这一个月了,怎么也没见到他。”

曹安堂这一问,也算是问到了正题。

耿连长微笑起来,这笑容之中绝对是掩饰不住的那种欣慰神采。

“连成根脑小子年轻,脑袋瓜活泛,自从跟着我来了这,表现得比我这个教导员还优秀。校内几位主要干部这次是集体同意,让他去执行一项秘密任务。”

“哦。”

曹安堂默默点头应声,不再多说话。

这下子反倒弄得耿连长嘴角直抽抽。

“你小子就没点好奇心?就不问问连成根去执行什么秘密任务了?”

“不是。连长你都说是秘密了,我咋好意思问?”

“你不好意思问,我还好意思告诉你呢。甭担心,连成根的任务,你有资格知道大体内容。”

“我有资格知道?”

打死曹安堂都想不明白,到底什么样的秘密任务,他还会有知道的资格,艰难张了张嘴,就想问个仔细。

恰在这时,两人行走的前方不远处,一个声音幽幽传来。

“曹安堂,你当然有资格知道。这次连成根去执行的任务,关系到那一年我们共同抓捕燕子李萧镇反的案件。”

简洁明了的话语之后,赵特派员领着胡爱国站在了曹安堂他们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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