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不是顾飞卿聪明。
易奢是镇江龙王的蛟子,清沐堂的堂主,于火船帮中地位何其尊崇,能比他说话更管用的,除了龙王,也只剩下龙女了。
“还真是个惹祸精!顾小少爷,火船帮与顾家素无仇怨,你这般得罪下来,白白喝一肚子凉水,何苦来哉呀?”
李蓉蓉挽着即黎的胳膊,看着水中二人的窘迫模样,险些笑岔了气。
“嘿嘿!北方人不怎么会水,狼狈得很,见笑了见笑了……”
顾飞卿抹了把脸,左右打量了自己如今的形象:衣衫不整,水草缠身,发冠也不知去了哪,头发都凌乱的粘在额头上。
小公子自出生至今,还是第一次落得如此境地。似乎刚到嘉陵江,就有一颗晦星穿透迷雾,开始大放光芒!
想到这,顾飞卿忍不住浑身一颤:莫非这里就是我的……就是我的风水宝地!
回顾半生,无论是因为家财堆积无数,用血燕窝喂猪、拿猫眼石打鸟的悲惨童年,还是因为先祖施恩甚广,即使故意惹祸,融了对方镇宗宝剑,对方却也待他如上宾,甚至将首徒逐出,护他十年平安的江湖生涯,一切都枯燥乏味如同死水,一眼到底,看不到一朵浪花……
对于这毫无难度的人生,简单得没有意义,这样狼狈倒真是难得的经历。
理了理衣襟,把头发盘在头顶,顾飞卿大笑起来,“蓉蓉姑娘,即姑娘,江湖闯荡,可不就认个字号?不惹祸的我岂不是自砸了招牌,如此还能是‘爱惹祸的小公子’顾飞卿嘛?”
易奢见不得他耍宝,嘴角一撇,冷哼一声道:“顾公子,敢触火船帮的霉头,你这不是在惹祸,是在找死。”
顾飞卿抬眼去瞧,玉面狐正倚在栏杆上。
还真是美人儿,生气的样子都能钩人的魂,从下面看也还这么好看,可惜造化弄人,啧,是个假女人!
摊摊手,顾飞卿坏笑道:“易兄你瞧,我们是不是还活得好好的,由此看来,‘死’这家伙……委实是不好找呢。”
“说得好!”
一旁的司徒盛高声附和,“摸老虎屁股,亲鳄鱼鼻头,替龙王收腰,看狐狸洗澡。大丈夫死又何惧?
我们是在找死,可就是福寿绵长……诶呀呀,找不着!”
司徒盛挤眉弄眼,一脸贱相实在欠揍,如果不是李蓉蓉就在一旁,一旁的浪里白条非把他再塞进水里,化了鱼屎。
易奢寒着脸,缓缓抚摸剑鞘,这柄剑窄到了极致,若是对敌,只要兵器交错,一定会四分五裂,可若是刺进对方心脏,一定连痛都来不及感觉到。
熟悉的他都知道,玉面狐动了杀心了。
不等易奢发作,李蓉蓉柔声喝断:“易哥,我爹正找你,我想你还是赶快回去的好。”
易奢怀疑道:“蓉蓉,你确定是义父叫我回去?”
每当李蓉蓉想要支开他,总是这个理由,每每如此,从无例外,偏偏屡试不爽。
“你觉得我在骗你?没错啊,我就是在骗你,你当然也可以不回去。”
“呵,蓉蓉你多心了,你若要保他,说一句便是,我绝不为难他——
在我这,你是极有面子的。”
易奢笑了两声,走进高阁。
“抓着了!龙鲤抓着了!”
捧着火红鲤鱼,渔民们在水里欢呼雀跃,楼船却缓缓掉头走得远了。
……
“我们瞧见了,你给了那小姑娘一条顾家的金鲤。”
李蓉蓉如是说,即黎也冷冰冰地点了点头,表示她也见了。
“嗯,是给了,反正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锦绣顾家,富贵荣华’,一条小金鲤能调动顾家所有布庄,其间财富买下京都皇城也是够的,这也是无关紧要?”
顾飞卿长叹一声:“吃不能过两碗饭,三亩水田也就够了,睡不能超一张板床,两间瓦房也就够了。”
李蓉蓉听了,咯咯娇笑道:“只有衣食无忧了,才会说这种混账话,真的只有三亩水田,两间瓦房的人,每天都要苦着脸,过着今天,怕着明天哩!”
“是啊,本公子也心系天下,所以我才要拼命折腾,争取早日把祖上从天下聚来的钱财都还归天下!”
李蓉蓉略一躬身作了福,揶揄道:“那我还要替天下人谢谢顾小少爷了。”
顾飞卿也不知羞,带着戏腔,伸手来搀,“哎哎哎……何须如此!小龙女何须如此,何须如此了呀!”
李蓉蓉咯咯笑个不停,即黎的剑却把顾飞卿的脏手逼了回去。
李蓉蓉道:“老实说,人你也帮了,你为何还要投鱼入江,故意得罪火船帮?”
顾飞卿抬头望天。
“快说!”
“不能说……”
“必须说!”
“一定要说?”
“一定要说!”
顾飞卿眨了眨眼,笑道:“因为……我觉得你们火船帮又想做好人,又放不下蝇头小利,三帮三派之一,何必如此别扭!”
李蓉蓉若有所思,“你是说我们向渔民收鱼?”
顾飞卿轻轻点头,道:“你们巡江,驱逐强人,镇压贪官,整治鱼市,对这些渔民是莫大恩德,可这些于你们火船帮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反过来,每日进献当日鱼王,对普通渔民而言,一条鱼王可能抵得过一个月的苦功呀!而对火船帮,一条大鱼瞧都不会正眼瞧上一眼。
即然如此,又何必苦苦相逼呢。”
“就是为了这个?”
“就是为了这个。”
李蓉蓉扑哧笑出声道:“还以为你能讲出什么大道理来,火船帮出手帮助渔民,本身并不是有所求,而是我们本就是渔船上发家,不肯忘本,这才每日巡江。
渔民献鱼也都是自发的行为,我们害怕伤了渔民生存之根本,才刻意要求,一日只收一条,免得人人挟裹,苦不堪言。
即然只收一条,自然就理所当然被当成了收最好的一条。”
顾飞卿愤愤不平,揣着手道:“你们可见那个女孩,父亲重病,全仗一条金鲤换钱,结果你们一句当日鱼王,不但强迫进献,而且分文不出,这不是理所当然,而是谋财害命了!”
一句谋财害命打在了李蓉蓉的七寸,炸毛道:“火船帮位列三帮三派之一,还需要去图谋一个小叫花的鱼!”
顾飞卿看李蓉蓉生气,顿时开心起来,“你们确实庇佑了这一方渔民,是会得好报的,可也不能不承认,你们收每日鱼王,火船帮这法子确实是有问题。”
司徒盛小心翼翼的插嘴,“公子,你把小龙女说急眼了,回去报告龙王,把日巡撤了,这的渔民非撕了咱们!”
顾飞卿与李蓉蓉齐齐甩他四只白眼,李蓉蓉冷笑道:“顾小公子,依你所见,我火船帮日巡理当如何?”
顾飞卿摇着扇子,大手一挥,指点江山,“当然是日巡照旧,不过举手之劳,献鱼免了,都是蝇头小利。”
李蓉蓉摇了摇头,道:“最讨厌你们这些个公子哥,一腔热血,满脑袋都是道德高尚……”
顾飞卿得意的挺着胸脯,如同一只骄傲的大鹅,道德之事,君子所为!
“可惜啊,就是热血堵了心眼,道德烧坏了脑子!”
李蓉蓉走上前狠狠戳他一下,“那个小姑娘的事只是个例,她要肯说出来,火船帮定会助她渡过难关,若是一切以你所说,你可知道会怎样!”
顾飞卿疼得两眼发黑,狠狠摇头。
“若依你所说,日巡就难办了,火船帮也会被拖进泥沼不得翻身!”
司徒盛不满道:“危言耸听!让你们做些好事就婆婆妈妈,按照戏里的说法,你们这就是为富不仁!”
李蓉蓉翻了个白眼,“你是因为傻被逐出师门的吗?”
司徒盛气势一振,摩拳擦掌,即黎霍得拔剑出鞘,这才吓得他老实下来。
李蓉蓉叹息一声,道:“你们别觉得穷人就一定是好人,一样里面有好有坏。就好像种子,发芽之前就已经定下会开出什么样的花朵,好的是雏菊,坏的是荆棘。土地只能决定花朵的大小,大善或小善,大恶或小恶。
对于贫瘠土地里的荆棘,你若敢浇一泼春雨,马上就能气势汹汹,壮大起来。
善恶肉眼难辨,你左手拿着一块肉,他们就苍蝇一般地扑上来,有些个坏东西恨不得把你手都咬掉,就算你右手提剑砍了一批又一批,可还是前仆后继。
惟有在肉上抹上黄连,又香又苦,让他们又爱又恨,吃一口肉就要感觉到一股苦味,那些坏东西才能老实。我们想要帮的是天生的好人,做事时却要每一步都想着天生的坏人,如此才能成事。
若只做好事,坏人就全没了敬意,总有些就要顺杆儿上爬,越要求越多,把你吃干抹净,神佛也要怕得!”
顾飞卿想到黑瘦汉子,讪讪地点点头,可内心终究不认同,大丈夫捐身济世,如何还要瞻前顾后?
人人嘲笑的顾小公子,也有为苍生献身的伟大志向,只是未曾听到耳畔沙沙的磨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