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儿幽幽道：“你现在可知道我为什么不放你走了么？我剩下的时候已不多，怎么舍得再离开你一步？”

小龙道：“我……我不走……”

他喉头已哽咽，目光已模糊，只望忽然有奇迹出现，海东青能将叶子玉和那老太婆找回来。

九儿道：“我……我从来也没有喝过酒，现在真想痛痛快快地喝一顿，你肯不肯陪我？”

小龙茫然道：“酒……哪里有酒？”

九儿嫣然道：“这种地方，还会没有酒么？”

她拉着小龙的手走出这小园，外面的园子里的花木在曙色中看来是那么鲜艳，那么灿烂。

可是九儿的生命却已将凋谢了。

只听四面的小楼中，不时传出一阵阵惊呼声、骚动声、喝骂声，“噼噼啪啪”打耳光的声音。

接着，每一层楼里，都有个衣衫不整、头发蓬乱的男人，野狗般被赶了出来，提着裤子落荒而逃。

九儿失笑道：“那小黑炭是在干什么呀？”

小龙虽也觉得好笑，却又怎么笑得出来。

九儿又道：“他莫非是在找那老太婆么？那老太婆若会躲在这种地方，就和他一样是个笨蛋了，他在这里吵翻了天，人家说不定已到了八十里外。”

只见人影闪动，海东青已到了面前，黝黑的脸上，又是白粉，又是汗珠，汗水混合着灰粉，他黝黑的脸已变成花的。

九儿“扑哧”笑道：“你在唱三花脸么？”

这次海东青只望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又有谁会对一个快要死了的人斤斤计较，反唇相讥？

小龙瞧见他的神情，已知道绝望了，但还是忍不住问道：“找不着？”

海东青道：“他们逃不了的，我再去找，你们莫要离开这里。”

到了这时，他说话仍然充满了自信，而且根本不听别人的意见，话未说完，身子已掠起。

九儿大声道：“等一等。”

海东青身形骤然落在树梢，道：“什么事？”

九儿道：“那位香香姑娘住在哪一栋楼上，我想去瞧瞧她。”

海东青皱了皱眉，但还是没有拒绝，挥手向那边海棠丛中的一座小楼点了点，人已再次跃起，一闪就不见了。

九儿拉着小龙往前跑，笑道：“走，我们到那里喝酒去，香香姑娘的酒，一定也是香香的。”

小楼下曲廊环绕，廊檐下吊着只鸟笼，笼里有一只红喙绿羽的鹦哥，瞧见人来了，就“吱吱喳喳”地叫着道：“香香，香香，还不出来接客，小心老娘打你屁股。”

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在珠帘内笑道：“死碎嘴，乱嚼舌头，也不怕客人听了笑话。”

随着娇笑声，香香姑娘已走了出来。

只见她俏生生的一张瓜子脸，未语先笑，头上松松地挽了个发髻，莲步姗姗，自有一种风流妩媚之态。

她昨夜送客时，小龙和九儿都见过的，那时她满头珠翠，满身锦绣，看来只不过是个庸俗脂粉而已。

可是现在，她竟像是完全变了个人似的，非但再也看不到丝毫风尘女子的恶习，而且态度大方，神情自然，全没有丝毫惊惶忸怩之态，这园子里方才发生的骚动，她竟似一点也不知道。

香香姑娘已盈盈作礼，含笑揖客，那份亲切和殷勤，任何人招待自己的知交好友，都不会有她这么样自然周到。

九儿忽然道：“方才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你难道没听见？”

香香眼波流动，道：“好像听到了一些。”

九儿道：“你知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香香笑道：“也好像知道一些。”

九儿道：“你不吃惊？不害怕？”

香香轻轻叹了口气，悠悠道：“做我们这行事的，心里纵然吃惊害怕，但只要有客人来了，就得先招呼客人，等到一个人时，再吃惊害怕也不迟。”

九儿道：“但你总该知道，我们并不是你的客人呀，也没有手镯给你。”

香香嫣然道：“只要是肯赏光到这里来的，就是我的贵客……”

九儿道：“像我这样的客人，你也欢迎么？”

香香笑道：“像姑娘这样的美人，我请还请不到哩，怎么会不欢迎。”

九儿瞪着眼瞧了她半晌，忽也笑道：“我本来倒想找找你麻烦的，可是听了你两句话，就算有满腹子火气，也全都消了，难怪男人们喜欢到这里来，像你这样的人，我见了都欢喜，就算叫我送你一百对手镯，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香香抿着嘴笑道：“姑娘若肯常来，我就算将天下的男人都关在门外也没关系。”

九儿笑道：“既是如此，你就先去替我弄点儿酒来喝喝吧。”

香香道：“姑娘来得真巧，我这里恰巧有一坛陈年的女儿红，只可惜早上没有什么好菜，我就亲手去替姑娘撕两只风鸡来下酒吧。”

这种名妓的手腕，果然不同凡响，三言两语就将九儿说得服服帖帖，她还只不过是个女孩子哩，若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骤然到了这种地方，若不一头栽进去，那才真是怪事。

酒菜摆上来的时候，九儿却又想叫香香快些走开，她不知该怎样说，香香却用不着她说出口来，只瞧了瞧她眼色，就笑道：“姑娘难得来，我本该在这里陪姑娘喝两杯的，可是……可是我若不在旁边，姑娘一定会喝得更愉快些，是么？”

她不等九儿回答，已娇笑着走了出去，而且还轻轻掩上房门。九儿忍不住抿嘴一笑，道：“我们两个来，我以为她一定只顾着照顾你，会不理我的，谁知她竟好像没看到你这个人，连一句话都不跟你说。”

小龙只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九儿又笑道：“她也许早已看出我不好惹，知道若是不理我，我就会找她麻烦的，但若不理你，我既开心，你也不会生气。”

她却不知道像香香这种久历风尘的人，就算有两百个人同时走进来，她也一眼就能看出谁是大爷，应该对谁着意巴结。

那人若以为她这是对自己一见钟情，他就得准备卖房子卖地了。

女儿红果然是好酒，又香又醇，只可惜此时此刻，无论多么好的酒，喝在小龙嘴里，也只不过是口苦水。

九儿喝了几杯，已是红生双颊，吃吃笑道：“想不到酒竟是这么妙的东西，我第一口喝下去的时候，只觉得还没有酸梅汤好喝，但喝了几口后，才知道它是天下第一的妙品，若还有人情愿喝酸梅汤，那人一定是个大呆子。”

小龙道：“你……你多喝两杯吧。”

他本想劝九儿少喝两杯，但转念一想，想到九儿此刻的处境，若还不让她多喝两杯酒，却教她做什么呢？

九儿嫣然道：“好，但你也得陪着我喝。”

小龙勉强笑道：“你无论喝多少，我都陪你。”

九儿目光凝注着他，良久良久，垂首道：“你不愿陪我？”

小龙道：“我怎会不愿陪你。”

九儿道：“那么……你为什么不开心？”

小龙道：“我……”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此刻此时，他又怎能开心得起来，他简直连酒都喝不下去了。

九儿黯然道：“我知道你这是在为我难受，其实，你也没什么好难受的，我只不过是个不足轻重的人，你本不必将我放在心上。”

小龙嗄声道：“你……你怎么能这样说，你……”

九儿道：“那么你叫我该怎样说呢？我又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对我很好。”

小龙道：“我自然是真的对你好。”

九儿垂着头，弄着衣角，道：“你为什么要对我好？”

小龙怔了怔，道：“因为……因为……”

九儿接道：“我早就知道你说不出来的，因为你根本不喜欢我。”

话未说完，眼泪已流下面颊。

小龙忍不住走过去，轻抚着她柔发，道：“谁说我不喜欢你？”

九儿霍然抬起头，目中的泪儿，比星光更亮。

她凝注着小龙，一字字道：“你真的喜欢我？”

小龙道：“自然是真的。”

九儿道：“那么，你……你愿不愿意娶我做妻子？”

小龙又怔住了，真的怔住了。

九儿柔声道：“我虽然已经快死了，但只要我还活在世上一刻，我就会全心全意地对你，我死了之后，你就算立刻再娶别的女人，我也不会怪你。”

小龙只觉心里说不出酸楚，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针一般在扎着小龙的心。

九儿望着他，目中又流下泪，垂首道：“你若不答应，我也不会怪你，反正我……”

小龙忽然道：“我答应你。”

九儿又惊又喜，全身都颤抖起来，道：“你……你是真心的，还是勉强？”

小龙柔声道：“我怎么会勉强呢？无论哪个男人，能得到你这样的妻子，都是天大的福气。”

九儿痴痴地瞧着他，忽然紧紧抱住了他，大叫道：“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我要天下的人都知道我有多么开心，我要叫每个人都来分享我的快乐。”

她又奔出去，张开双手呼道：“香香，香香……你把你的朋友全都找来好么，我要请她们喝酒，我要请她们来喝我的喜酒……”

香香果然将这望春楼里的姑娘们全都找了来，世上只怕再也很少有像她们这么好的客人了。

她们吃得不多，好听的话却说得不少，一个个都是善颂善祷，绝不会做让主人不高兴的事，而且每个人全都带来一份礼物，有的是一盒花粉，有的是一朵珠花，也有的是一方上面绣着鸳鸯的丝巾。

这些礼物虽然并不珍贵，但在朱泪儿眼中，却都是新奇而可爱的，这些东西虽然每个少女都至少有一两样。

但在九儿这不幸的一生中，却从来也没有得到过。

小小的厅堂中已悬起了彩缎，燃起了红烛。

九儿开心得就像是只百灵鸟似的，在客人们中间周旋着，不时又依偎到小龙身旁悄悄地耳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