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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是什么?

是波?

是粒子?

抑或两者都是。

无论真相如何,光的波粒二象性,早已写入了高中物理课本。

90的学生只是大约记得有这么一个概念罢了。

小部分人更深入一些,大约理解了双缝干涉实验。

在这短暂的学习过后,光的概念便又回归了考卷,成为了一条题目中的支线,撞到镜面会反射出一条对称的直线,通过计算其间的角度,便可拿到应有的分数。

但解其纷,却停在了这里。

波是波,粒是粒。

二象性?

这叫什么解释?这算什么概念?

少年的他难以想像,一段如此荒谬的描述为什么会堂而皇之地写在课本里。

就好比说“某个人具有男女二象性,她穿着衣服是女,他不穿衣服是男”一样荒谬。

虽然解其纷怀有如此之大的怀疑,但他也不至于去问老师。

毕竟,自从他掌握微积分后,理科老师就没法正面回答他的任何问题了,此前还能敷衍一句“这个得用微积分解释,等你学到了再说吧,啊。”

于是,解其纷停在了这里。

也许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一停就是27年。

最初,在那个没有互联网的年代,他唯一的选择是大学图书馆,无论是放学还是周末,他都会做很久的公交车前去他所在城市最负盛名的那所大学,然后守在门口,求着路过的大学生带他混进去。

大学生们自然也十分喜欢这样一位好学的小弟弟,不仅会带他进去,还会听取他的问题,要么试着解答,要么亲自领着他去相关教材文献的书架前。

在这无数个日日夜夜间,一曲物理学的恢弘史诗,在解其纷的面前徐徐展开。

他才知道,光的波粒二象性并不是哪个人一拍脑袋写下来的,而是一段长达百年论战的结果。

粒派认为,光是一颗颗可以量化、拥有质量的小微粒,牛顿、爱因斯坦和普朗克,都确凿无疑地证明了这一点。

波派认为,光是一种电磁波,会产生干涉也会衍射,惠更斯、麦克斯韦和赫兹,也都确凿无疑地证明了这一点。

就好比一批人证明了某人是个男人,另一批人又证明了某人是个女人。

这个结果是如此荒谬,但事实上,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样完全矛盾的两个结论,同时正确。

直到双缝干涉实验,随着观测技术的突破,科学家们决定通过对每一个光子的追踪观测,为这个争论盖棺定论。

实验原理很简单,找一块板子开两条竖缝,然后把光子发射机对准双缝,持续不断地发射,最后观察板子后面屏幕上会留下怎样的光斑。

在粒派的设想中,这样一个个光子都是确凿无疑的粒子,它们要么穿越左边的缝隙,要么穿越右边的,且概率都是50,这样一来,最终将得到两条清晰的竖杠。

而在波派的设想中,光在穿过双缝后一分为二,无疑将产生干涉,所以屏幕上必定会映出一系列漂亮的斑马线条纹。

然而最终的结果却令所有人都陷入沉默

观测它,它是粒。

不观测它,它是波。

更具体一些。

只要光子摄像机摆在哪里,双缝背后的屏幕上就会显现两道杠。

不摆,任你用肉眼如何死死盯着,结果都是漂亮的斑马线条纹。

就好像一个人,你直接看的时候她是个女人,可一旦你拿起摄影机,他就成为了男人。

无论这有多难以理解,但这就是一次次实验论证的事实。

谁都没想到,这个本该一锤定音的实验,却揭开了一系列更恐怖的谜团。

在这个基础上,尼尔斯波尔横空出世,掀起了量子力学的开端,提出了至今依然牢不可破的量子世界三大原则

态叠加原理:在量子世界中,各种可能性是并存的,一个人真的可以既男又女。

测不准原理:因叠加态不可测量,因此我们永远不知道它接下来会怎样,鬼知道a下一刻是男是女。

观察者原理:虽然这个人既男又女,薛定谔家的猫既死又活,但我们永远无法观测到这样一个东西。一旦观测,这个人的性别就会被确定,要么男要么女,至于到底是男是女,是根据这个人当时叠加态的概率分布决定的,本质上一种满足概率的随机,就像手游抽卡一样。

爱因斯坦因此而嘲讽:上帝掷骰子?

波尔的回应更加嘲讽:别指挥上帝!

群星璀璨的量子纷争就此展开。

如果非要在这段伟大科学历史中摘出几个典型,大约就是爱因斯坦与波尔从见面开始一路喷到死,薛定谔趁着撩妹间隙的贤者状态,时不时出来搅个屎虐个猫。

当然,在少年解其纷的阅读中,他看到的是一系列伟大的名字和漂亮的数字

马克斯普朗克、尼尔斯玻尔、沃纳海森堡、埃尔温薛定谔、恩里科费米、保罗狄拉克、阿尔伯特爱因斯坦……

普朗克常数、德布罗意物质波、薛定谔方程、海森堡测不准……

虽然他还无法理解其中的全部含义,但这并不影响他如痴如醉的迷恋。

非说的话,他不曾有过恋爱,不曾爱上过任何人。

量子力学便是他唯一的,神秘的,永久的初恋。

他追随着她的步迹,走过高中,走过竞赛,抱得了世界冠军的奖杯,步入了这个国家最负盛名的物理学府。

但她却不曾回眸看过他一眼。

贝尔不等式是她最后的声音,幽灵成像实验是她最后的艳丽。

在此之后,一片沆瀣狼藉。

从哲学神棍到工程骗子,谁都要上去捏她一把。

从土豪富翁到滥竽教授,谁都想从她身上切下一块。

他们打扮她,神话她。

他们腐化她,妖魔她。

她逐渐变得妖艳而又腐朽,迷幻而又恶臭。

少年开始讨厌她了。

他只愿记起最初的她。

或许最该喊出“粉碎吧现实”的人,应当是他吧。

他因此拒绝了90年代以来一切的量子神话。

此时的少年,已经成为了青年。

青年孤身回到了与她初见的原点。

便又回到了少年。

那个名为“光的波粒二象性”的地方。

他撇开了现实,回到唯美的抽象数学世界。

他要找到它们之间的桥梁,波与粒之间的桥梁,他深信这是她心头的最后那把钥匙。

如果“观测”真的可以改变结果。

那就试着像那些伟大的名字一样。

用式子写出来。

波有式子,粒有式子,那“观测”一定也有式子。

套在一起。

她会回来。

青年从此走向了这万劫不复执迷不悟的毁灭之路。

会议室中,钟平淡淡地重述着这段过往。

“研究生时期的解其纷,名望是很大的,比你和归见风加起来还要大,国内学术圈一定是找不出第二个的。”

“我并不是说你们不如他,只是在当年的物质条件下,本土能出一个像解其纷这样登上国际顶级期刊,土生土长得到国际认可的学者,简直就是奇迹。”

“因此他要做什么,没人敢有半分质疑,无论学院还是学校都鼎力配合。”

“再加上当时气功热什么的,甚至领导也真的认为,他能研究出什么了不得的创世理论,他就是我们的爱因斯坦。”

“你知道,数理的纯理论研究中,计算机,也就是算力,是最核心的资源。”

“就这么说吧,当时半个蓟大的算力都是他的。”

“这个阶段大概持续有三年,直到他博士毕业。”

“基本是0成果。”

“甚至是负成果。”

“别说顶级期刊,三流期刊他都只发表过一篇,还被骂得狗血淋头。”

“他在尝试用最基础的数学方法重构物理学,这本不必被骂,但他用很长时间都没有像样的成果,却总在他的体系内甩出一堆数学内容攻击前沿量子力学,这招致了很多恶名。”

“就是用他自己自说自话的理论,否定别人,有点像是民科那一套了。”

“可关键他挂着蓟大的名啊,用着蓟大的资源啊。”

“在这个时期,海归博士也越来越多,包括我,当然我回国后先去的菁华,对当时蓟大物院的情况并没有直接体会,但总也能听到一些的。”

“至少在当时,海归博士的确强于本土博士,强就强在国际信息吸收这一块,无论是思想、知识还是研究方法,确实都高明一些,这样一派人自然无法理解学院对解其纷的纵容,简直就跟全民练气功一样滑稽。”

“外加解其纷自己也不太会为人处世,从来想起什么就喷什么,还是用自己的理论喷,这就造成了他一个人与量子世界为敌的情况。”

“后来随着领导变迁,解其纷的资源自然也一天一腰斩,最后连他带的学生也都跑了。”

“其实就算这样,他的底子和贡献也在,评个教授本该不成问题。”

“可他就是骨头硬,明明什么都没有了,一样天天否定90年代以来的量子力学进展,把学校90搞量子力学的人都定义成误人子弟和传销骗子。”

“这就导致学校几次评职称的时候,几乎90的老师都激烈反对。”

“倘若他是一个什么学识都没有,一个屁都不放的人,这么多年混到现在都该评上了,可他偏偏就是这样……”

“时间久了,干脆也就跳过他不评了。”

“时至今日,这些事其实早就过去了,现在这些搞量子的老师早就换了一批,别说跟他论战,根本都不怎么在乎他了。”

“我偶尔见面,会跟他说申请一下,再评一下。”

“他却只摇摇头,无所谓的就走了。”

“至于调他去实验中心,是我的意思。”

“他的课普通学生评级很差,很少人能听懂,考试基本要靠自学,还有几次他在考试前干脆公开了试卷,说什么破考试无所谓,大家不都是来混文凭的么,反正没人真要搞清楚物理……”

“基于此,再让他上课,无论对他还是对物院都不会有好结果。”

“对于他的情况,多数人认为是自作自受,活该。”

“这点我个人是部分认同的,但我同时也理解他。”

“他有足够的数理基础,思维更加异于常人,如果真的有什么就算死也要坚持的理论,我相信那个理论会有坚持的价值。”

“甚至我也不排斥你去试着理解他的理论,只是……”

钟平郑重地凝向李峥。

“你们以这样的形式,这种规模的团队去接近……我们所有老师都很担忧。”

“但凡平庸一些的学生接触他,我们也不会有任何疑虑。”

“偏偏是你们几个,你们几个恰恰是最有可能深陷其中的。”

“我虽然了解有限,但我大概清楚,他的理论很美,很有诱惑力,只从形式上讲也许是不亚于弦论的,更可怕的是它还是个半成品,被中间腰斩的……你们这样的学生恐怕很难克制自己不将其变成完成品。”

“但从我的认知与现实来看。”

“它永远不可能成为完成品。”

“至少在我这一生不可能。”

“就是这样,李峥,我们不想再看到第二个解其纷了。”

“我知道这些话听起来很讨厌,但都是为了你们好。”

“如果坚持做超导理论研究,我可以给你联系我们物院理论最好的教授。”

“这就是我的态度了。”

李峥沉默良久。

在这沉默中,好像看到了一个更加唯美,也更加讨厌的解其纷。

自作自受,执迷不悟,活该,这些描述都是对的,想像着曾经的那个张牙舞爪,四面乱喷的解其纷,他甚至是丑的。

但在那具皮囊之下,那个义无反顾的灵魂,却又如此美不胜收。

“从没有过……”李峥有些哽咽地摇了摇头,“钟院长,您的这些担忧,其实从没有过,解老师自始至终,没有跟我抖落过半个字的私货,包括您当时问的元胞自动机和生命游戏,他什么都没讲过。”

钟平也是一阵沉吟:“我能想像到他有多克制,但如果你们接下来一起研究超导,很多事是绕不过的。”

“嗯。”李峥扶着桌子,缓缓起身,“情况我都了解了,我会回去慎重考虑。”

“好的,难为你了。”钟平起身叹了口气,握着李峥的手道,“也请理解我们物院的老师,说这些话是我们的责任,最终不管你如何决定,我们也都一定会支持,即便坚持与解其纷开展课题,我也一定会批准。”

“谢谢钟院长。”

“好了,别搞的这么沉重。”钟平笑着推了把李峥,“吃饭去吧,想搞高能物理的时候,欢迎来我的课旁听。”

“一定,高能物理我只认钟老师!”

在这笑声中,最后的气氛难得有所缓和。

李峥溜达着走下楼梯,其实这会儿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想,但还是下意识地走到了解其纷所在实验室的门前。

刚要推门看看解其纷走没走,里面就传来了像是呵斥又像是劝说的声音。

“解其纷啊……你行行好,别祸害人了行不行……”

“还记得以前那个研究生么?人都快疯了……书都不读了回家搞你那套东西……”

“退一步说,就算李峥他们真的搞出了什么名堂,可一旦你的名字出现在论文上,你觉得还有希望发表么?”

“这次可都是学校一顶一的人才,整个教育系统投资了多少年才养出了这么几个,你就抱好你的理论,自己在家整好不好?”

李峥听得想要踢门而入,却又找不到打断的理由。

说这话的应当是鲁教授,看来钟平跟自己谈了多久,他就在这里跟解其纷谈了多久。

正当李峥下定决心要进去的时候,却又听到了解其纷幽幽的回答。

“不行的。”

“这种课题,他们跟其他人做不出来的,量子这一套只有我能讲懂。”

“他们做什么是他们的事,但找到我,我就会接。”

“除非你们现在开除我,杀了我。”

“都走吧,我下班了。”

紧接着,里面传来了之前副教授的声音。

“解老师啊……我知道你在这里憋屈……想找个理由出去。”

“这样好不好,我想想办法,跟院长申请一下,让你去理论研究所那边搞教研。”

“神经病吧?”解其纷难以理解地说道,“我早就说了,不会在教学过程中谈及我的理论,一个搞物理的人已经放弃讲自己最信奉的真理了,你们还要我怎么样?”

“这样……这样……”鲁教授声音一低,“你先撒手,让李峥去我那边看看,你也帮我劝劝他,如果他们几个来我这边做课题,将来出了文章我们这边完全可以把你的名字也挂上去……再怎么样,评教授也是不成问题了……总比你们一帮人搞无用功强……”

紧接着,里面传来了砸东西的声音。

“放屁!狗屁!”解其纷推开二人快步走着骂道,“合着你们拿李峥他们当肥羊呢?谁捞着是谁的?什么玩意儿!当年跟我对喷的那帮人再次也比你们丫有骨气多了。”

“解其纷!”鲁教授当即破口大骂,“给够你脸了是吧?你一个吃物院闲饭的废物也配教李峥???”

“就是……你不要太过分。”旁边副教授也忍不住说道,“有的时候你也该认真审视一下自己,除了浪费经费和误人子弟,你还做过什么?”

接着,大门唰地拉开,放弃回驳拂袖而去的解其纷正撞见听傻了的李峥。

解其纷的神色也顿时尴尬了下来。

也没看李峥,闷头摸着烟就走了。

里面的两个人见到李峥就更加尴尬了。

李峥看着二人,只难抑失望地摇了摇头,这便追上了解其纷。

一路追到了老地方,抽烟角。

解其纷也没管他,只自顾自拿了一根叼在嘴里,刚要收烟,烟盒却被李峥抢走抽了一根出来。

“瞎学什么,给我。”解其纷抬手便抢,“没事儿就滚蛋,烦着呢。”

李峥却乐呵呵闪了过去,摆弄着香烟道:“这东西真的能提升思维效率?”

“扯呢。”解其纷也抢不过来,只好给自己点上了,“不行你就找别人去吧,我他妈也受不了这帮人天天折腾我。”

李峥抬眉笑道:“哦?这跟刚才的态度不一样啊,不是说只有你能讲懂量子力学吗?”

解其纷老脸一红,侧头道:“有的说没的说?”

“就是安抚你一下,咱们今天都承受了不少压力啊。”李峥伸了个懒腰,看了看手中的香烟,终又塞回盒里去,“我可不像你那么意志薄弱,需要香烟来短暂解脱。”

“大吉大利,希望你永远不用。”

“好了,我就问你一件事。”李峥凝向解其纷问道,“不说气话,真的如你所说,没人比你更懂量子物理么?”

“这个实话实说啊……”解其纷忽然有些虚,“如果是全世界范围内……应该会有两三个人比我更懂,一个是德国的……”

“好了,够了。”李峥拍了拍解其纷道,“我回去处理一下,我们明天开课。”

“喂……你想好啊……”解其纷咽了口吐沫道,“姓鲁的老混蛋虽然在放屁,但说的基本也都是事实,你想出成果就别找我,想学习没问题。”

“呵,学到浓时,成果自然不请自来。”李峥眉色一扬,搓着手道,“来吧物理老王子,我等这一刻等很久了……也许是你先被学干,又或是我先学吐……谁知道呢……”

这一刻,解其纷头一次在学习上,感受到了一种被支配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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