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敏之买好奶茶回来,刚入大厅,正好遇到了这一幕。任苇重重地滚落在一楼的大理石上,挣扎了好几次还是没能站起来,胡敏之放下手里的东西,把任苇抱住查看伤处,只见任苇右脚的脚踝处出现了淤青。她连忙背起任苇,向门外跑去。
出租车在人民医院门口停下,胡敏之搀扶着任苇看了医生。医生拍过片,说,幸好,只拉伤了肌肉,没伤着骨头,好好休息,多静养。
许妍闻讯赶来,看着任苇腿上的绑带,叉着腰质问:“怎么回事,是不是谁欺负你了?你实话告诉我!”任苇指着远去的胡敏之,苦笑道:“哪里什么欺负,今天放假没事,和学生打羽毛球一不小心把脚崴了。”她不想提到姚晴,脚上的痛,就当被鸡啄了一口。
“你先坐好,我去医疗器材商店买副拐杖来。”许妍风风火火的。
不一会儿,她回来了。“午餐时间到了,我们到马路对面的小餐馆吃个饭,点个骨头汤给你补一下。”许妍扶着任苇,“你能走吗?”
任苇双手握紧拐杖中间的小横杆,借助胳肢窝的力量,试了几步,成功了。
一个小时后,许妍开车将任苇送到春雨学校门口,任苇下了车,满怀歉意地说,辛苦你了,去我办公室喝口茶吧。许妍说,好的,我还担心你上不了楼呢。任苇调整好姿式,拾级而上,许妍紧跟其后,一步一趋。
任苇坐定,指着墙角的饮水机,对许妍说,你自己动手吧,我办公桌上有茶叶。
许妍凑了过来,压低声音,脸上有些红晕:“你们学校是不是有位老师叫姚一帆?”
“有啊,你认识他?”任苇在想,是不是许妍有亲戚的小孩在国际部就读,需要找姚一帆帮忙。
“他是我的男朋友。”许妍顿了顿,轻飘飘地吐出几个字,满面甜蜜。
任苇大脑轰地一下,呆住了,这几个字,助长了她的绝望,不啻平地起惊雷。
“我和他见过两次面,在一起吃过饭。说起来我和他还真有缘,是胡医生为我和他牵线搭桥的,胡医生说他是这儿的老师,现在这样出类拔萃的男生太少了,他是我的真命天子。”许妍没有注意到任苇的表情,继续说着,“早上我和他联系过,他说他最后在杭州学习,很忙。”
“嗯,嗯,嗯。”任苇不知该如何回答,内心在祈祷,但愿许妍所说的是一场误会。她如坐针毡,随手拿起桌上的笔记本上反复摩挲着。
眼尖的许妍,看到任苇手中的笔记本,高声嚷道:“哇,太巧了,你手里的笔记本,和我送给姚一帆的笔记本一模一样。”
许妍顺手要过笔记本,翻开,赫然看到扉页上的几个字:祝工作顺利,XYZ。
“任苇,这个本子是我送给姚一帆的,怎么在你手中?你看看后面的三个字母,它的中文意思是——许妍赠。”许妍不知所以地看着任苇。
听了许妍的解释,任苇相信许妍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但又不愿是真的。如果真是如此,姚一帆,世界就欠你一个奥斯卡奖,脚踏两只船,阴奉阳违,表里不一,两面三刀……这些都不是你的一贯风格啊。
万箭穿心,天崩地裂,任苇的心在滴血,她感觉脚下是万丈深渊。
然而,任苇表面若无其事,面含笑意:“许妍,这笔记本是姚一帆老师的,上面有很多的优美的文章,我是借过来用一用。他是一位特别勤奋优秀的好老师,你真有眼光,恭喜你!”
“原来是这样啊!”许妍舒了一口气,“任苇,听胡医生说春雨集团国庆节有集体婚礼,到时候我们结婚时,请你做伴娘。那天,我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戴上你的玉蝉,开开心心地嫁到姚家。不过,你要帮我留个心眼,小心他身边有彩蝶飞舞。”许妍陶醉地转着圈,霎时,整个办公室弥漫着一股好闻的香水味。
郑四凤有了双胞胎,龚玉婷被人宠成公主,田真真遇上了姚小帆,许妍暗定情缘姚一帆,这世上幸福的女孩那么多,为什么不能算我一个?
任苇瘫坐在椅子上,像被掏空了五脏六肺,无力地闭上双眼,没有了泪,她的泪早已流干。虽说和姚一帆不会有结果,但毕竟两人深深爱过,她藕断丝还连。许妍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竟浑然不知。
任苇窝在椅子上,思绪万千,今后的路该怎么走?
倘若和谢春老人说明实情,那么奶奶多年的寻亲之路就有了最完美的结局,作为任家唯一的继承人,任苇将会得到巨额资财,她的人生就会是另一番光景:豪宅、香车、锦衣、玉食……从此,过上无忧无虑万人仰慕的生活。
那时,姚一帆将和她兄妹相称,表面风平浪静,相安无事,每天点头问好,往日那份动人心魄的爱情,将会干涸成沙漠上的一棵枯萎的仙人掌,无枝无叶,无花无果,两人的魂灵会在烈火中煎熬炙烤。
也许,认亲不成。性烈如火的姚情会勃然大怒,她会质问:玉蝉呢?玉蝉在哪?口说无凭,要讲证据。怎么证明两个老太太是亲姐妹?死无对证!她也许还会撒泼:你任苇是不是穷疯了,穷怕了?异想天开地想得到钱财?想钱就自己好好挣,不要一直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
如果自己缄默不语,那又是怎么一番景象呢?
浑然不知的姚一帆,可能会继续一往情深,锲而不舍,情意绵绵。可是,任苇爱情的雷达系统此时已关闭,对姚一帆的爱恋化为了亲情,唯一情感支柱瞬间坍塌,当初所有的爱恋都变得一地鸡毛。
那个老同学许妍,面对优质的姚一帆,绝对不会就此放手。
越想,任苇的脑子越乱,大脑成了理不清的线团,头竟有些微微痛,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醒来时,操场上的路灯光,借着窗户透了进来,她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已是晚上八点半。
半天没看手机,上面有几个未接电话,都是姚一帆的。微信里有两张相片,是贝尔的。她点开相片,一张是风景照:贝尔刚落成的学校,蓝天、白云、高楼,绿树……另一张相片是贝尔在厨房忙碌着,图片下面,有贝尔的几行字:我们三人都想吃中餐,可我不会做,欢迎你来为我们掌勺。
任苇有些心动了,此时,孤身一人的她对叶叶有种强烈的思念,叶叶现在是最需要亲人陪伴的年纪。再者,贝尔的学校目前正是起步阶段,也需要她的参与,在异国他乡,能发挥自己的专业特长,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她随即回复了几个字:同样,我也想你们,我会随时来到你们身边共进晚餐。
不料,那边马上有了新的文字:哈哈哈,我们等着你,你出国所需的全部材料,我会帮你完成的。隔着屏幕,任苇感受到了贝尔的热情爽朗。
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打出两个字:OK。
看来,脚下只剩一条路:离开!她已盘算着,先把奶奶护送回家,再准备出国事宜。
想到离开,任苇心里有万般不舍和不甘。几年的漂泊和挣扎,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好不容易有自己的一席之地,生活刚打开幸福的大门,这一走,一切是否化为乌有?她转念一想,不,她的离去,不是放弃和堕落,只是另换了一块场地,去接受更严峻的挑战。于是,她心里一片释然。
她拿起手机,给汪铁程发了一条短信:敬爱的汪老师,感谢您和孙老师平时对我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顾,由于我个人的原因,我要离开春雨了,祝您和孙老师幸福快乐。
回到小屋,任苇拉开灯,把贴在墙壁四周的报纸抚摸了一遍,每张纸上,都印着她们三人磕磕碰碰跌跌撞撞沉默不语的虚掷时光。当年三人满足地走进小屋的那个夜晚,她历历在目,可如今,她将一人抽身而去。时间何曾宽恕她,她即使穷尽一生用无数光年也不能回到过去,不能回到有奶奶相伴的日子,再也听不到奶奶讲过去的事情。
任苇将奶奶的骨灰盒从墙边的黑暗之中抱了出来,用那件灰色格子外衣裹上,她凑近骨灰盒,低声说:“奶奶,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回到爷爷的身边。”
她把用衣服束紧的骨灰盒背在身后,拄着双杖,一瘸一拐地向桂花姐的门前走去,垃圾堆前的灯光还明晃晃地亮着,周大姐和丈夫还在忙个不停。,任苇递上钥匙,说:“大姐,钥匙交给你保管,我现在要坐火车回老家去。”
周桂花接过钥匙,说:“几年了,是要回老家看看了。任苇,你背后装的是什么?”任苇淡淡地说:“里面是我奶奶。”周桂花惊愕无比,眼珠子瞪得溜圆,嘴巴张得好大,眉头皱起,连头发都抖动起来了。她想,上次,你不是说你奶奶回老家了吗。
晚饭后,姚一帆照例给奶奶打电话问好,这回,他明显感到奶奶在电话那头情绪低落,他软磨硬泡,才得知奶奶不高兴的原因是,姚晴在家打伤了敏之带来的一位女老师。
“那个女老师叫什么名字?”姚一帆追问了一句。
“她叫任苇,怪可怜的一个女孩。”奶奶告诉他。
姚一帆立马挂断和奶奶的通话,开始拨打任苇的电话,连拨几次,一直没人接听。这时,他收到汪铁程老师的信息,说任苇辞职了。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他百折不挠地再拨一次,任苇的号码已不存在,难道她把自己拉入了黑名单?回诸城去,当面向她问个明白!
坐在驾驶室里,姚一帆打开远视灯,努力地睁大眼睛,尽量把车速加快,黑暗中,他的车像一条火龙在高速路上飞舞。
一个半小时后,他赶到了春雨学校。站在校门口,他看到任苇的办公室里一团漆黑,于是连忙向小屋奔去,可小屋铁将军把门,她到底去了哪儿?姚一帆一边用拳头将小屋的门板擂得震天响,一边高喊“任―苇―”。
远远的,周桂花听到有人在擂门,她放下手中的活,大叫道:“你是谁啊?吼什么吼,任苇刚不久抱着她奶奶的骨灰盒去火车站了。”
姚一帆马不停蹄地驾车向火车站奔去,风驰电掣似的,连闯两个红灯,在火车站停车场,他连车门也来不及锁上,直接向候车室狂奔。他边跑边听到广播里反复在播送:请诸城到武昌的旅客赶紧检票,Z47火车马上就要开发了。
站在入口处,姚一帆心急如焚,怎么进去啊?突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是表叔,表叔壮壮的,穿着蓝色的铁道制服,正在一丝不苟地检查工作。他忙掏出身份证,对表叔说,我要送一位朋友。
姚一帆进入候车大厅,看到检票口的门闸已开,人流像潮水一样向前涌去,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身影像一尾鱼,被挤在岸边。她一身便装,头发零乱,背着沉重的骨灰盒,拄着双拐,艰难地向前移动。他忍不住大叫一声:“任苇――”
任苇扭过头,腾出一只手,抹了抹飘飞的头发,呆呆地望着姚一帆,此时此刻,彼此间突然无比陌生,甚至微微尴尬。
隔着门闸的栏杆,他伸过手去握住她冰凉的小手,她凄然一笑:“一帆哥,谢谢你来相送。”语言亲切却略显隔膜。苍茫人世,因为这离别,有了一丝缺憾;也因为有了他的相送,这别离,缺憾成美。
姚一帆心疼地望着她,知道她背着的灰布里包着被打断的骨头,知道她的绷带里裹着摔伤的肌肉,看似达观的笑容里省略了太多悲苦的故事。她肯定是失望了,更是绝望,便一声不吭地从他的世界里消失。
“任苇,你可以不走吗?以后,我会好好保护你,做你的盔甲。这个世界寒光闪闪,刀来剑往,你若软弱,只有被欺负的份儿。任苇,你不要过于善良,即使善良,也要让善良能有点锋芒。”姚一帆死死不放手,似乎要把任苇拉回来。对他而言,过去的一切都是温柔的,都是美好的。
如果奶奶此时能睁开眼睛,一定会心疼面前这个纯情而痴情的年青后生。
任苇的泪水早已落下。我们的青春年华,我们的欢声笑语,我们的誓言哭泣,我们的伤痕累累,我们的前尘往事……如同一幕幕黑白电影,慢慢变得清晰,再慢慢变得灰飞烟灭。过去是如此的浓墨重彩,如今看来只剩黑白。如若只如初见,那该多好!
海誓山盟空相许,真情尽处亦云烟。
任苇轻轻抽出手:“我和奶奶都累了,我们想回家。”
姚一帆迫切地说:“任苇,这两天,我把手头的事情安排好,亲自去洪湖接你,你等着我,我会风风光光地娶你。”
任苇说:“谢谢你,哥,今生我们无缘,我们还是做兄妹吧。在家休整两天后,我要去美国陪叶叶,她一人在哪儿太孤单。也祝你和许妍白头偕老,她是我高中同学,她是一个好女孩,请你好好待她。”
“不,任苇,你误会了,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请听我解释……”姚一帆百口莫辩,满脸焦急。
广播里再次传来督促乘客上车的声音,任苇挥了挥手:“一帆,保重。”她又转过身,一瘸一拐地往通道上走去,慢慢地,远成了一个灰色的感叹号。她身后地面花岗岩上最细微的花纹都咧嘴在哭泣。
姚一帆远远的望着她,眼神呆滞,心被抽空,像雕塑一般,一动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