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豹正准备抓住张梦妮问个清楚,忽然她的电话就响了。“李端阳啊,好,你冷静点,我马上来。”张梦妮挂下电话就去换鞋:“各位,我先走了,李端阳最近情绪不稳定,我得去安抚安抚他。远帆,这里就交给你了,回头再见!”说着,她急急穿上白色平跟鞋,出门去了。
另外四个人正好凑一起开始大战三国杀。这时正当暑假,地方电视台在中午重播灌篮高手。陈浩淼一边琢磨牌一边感叹:“哎,你看我们这些八零后,模仿着流川枫的球技,感动着樱木的热血,欣赏着樱木军团的义气,转眼就到了相田弥生的年纪,有了安西教练的身材。”
“还真是。”吴窈窕心不在焉,注意力都被动画吸引了去。李海豹一个人慢慢清理着张梦妮赠送的那一大摞纸,上面是张梦妮手写的、娟秀潇洒的字迹:“李海豹,这些是我托热点网的同事和上司找到的,在招聘网站和人才交流会不多见,你现在没工作,或许能让爸妈想想办法,先进这些单位和企业,等到有了实力,再图发展。另:读完先别感动,要是敢在这些地方坐吃等死、失去理想,小心我削你。再另:那些地方都是论资排辈的地儿,进去你得忍。”
紧接着,后面很多很多张纸上,全是手抄的各大单位内部招人信息。“电力公司抄表员,每个月一万加年终奖,这也太黑了,”李海豹念出声,“大多数人做法是请人去抄,一天五十,每个月净赚八千多,备注:这个岗位一般照顾内部子弟。”这都是又清闲又收入丰厚的工作。
“热力公司业务员,做二休五,每月七千加相当于一年工资的年终奖,大专学历以上。”李海豹读着读着,忽然看见一些外语写成的信息,旁边还有张梦妮的字:“对不起,这个是希腊语,我不懂,我是按照同事写的,一笔一划临摹下来的,如有谬误,请你原谅吧。”
李海豹越读声音越小,终于停了下来。他伸出右手慢慢的抚摸过那些纸张,仿佛那是金玉所镶嵌。可能是想到这些字都是铅笔所写,会摸模糊了,他放开手,把那摞纸贴到额头上,静静的闭起眼睛。张梦妮是个特立独行的人,精通世故但从不弄世故,这次只是为了他。
林锐和吴窈窕前几局没配合好,遭了吴窈窕狠批:“看牌,看牌,李海豹的好工作你又特羡慕吗?你们俩同样一个学校毕业的,有的人走在街上看得出就是CFO的材料,你一看就是个UFO,凑什么热闹。”淼淼在那儿研究着诗词书却想了别的:“你看,我们玩个把所有诗词都改一个字的游戏吧。一片冰心……在茶壶。昔人已乘黄牛去。”
吴窈窕顺口就接:“但使龙城飞机在。一枝红旗出墙来。”远帆又忍不住批评:“怎么一个个都不能集中注意力做一件事啊?又被岔跑了。我老是和我同事说,”他为人谦逊,明明自己是老板,但称下属都称为同事,“说你们没有执行力呢?也不对的,有还是有,就是每天上班坚持摸鱼从不间断。你们和他们一样,玩游戏都不集中精力。你们在办公室工作,午饭叫外卖不是披萨就是川菜,是不是没有方便面的味道就不记得人才市场里拼搏的感觉了?”
张梦妮被李端阳叫到了江边的酒吧。“李端阳,端阳你不能这样,你从来没喝过这么多酒,我来就是听你倾诉的,你尽管说。”她急迫,但努力克制着自己。李端阳“咕咚”灌下半瓶啤酒,一点点抬起头,死死盯着她,终于喊出了自己要说的话:“我恨的就是你!”
“现在你恨的人就在你面前,你随便怎么样。”张梦妮面对一个喝醉的男人,也毫不恐惧。李端阳居然真的抄起一个空酒瓶,就要往张梦妮头顶砸去。那个酒瓶极厚极重,挥舞着都是一阵风,酒吧里有人眼尖看见了,大喊:“那边怎么了?”马上又女客惊呼:“啊!要打人!”
但那只酒瓶最终缓缓停在张梦妮的肩膀边。老板出来一看没事,也就继续忙别的去了。“我是真想敲你!”李端阳继续喝酒。“这就算你敲过了吧,你能少恨点就少恨点,我爱李海豹,和他在一起,但是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一种感情是能不伤害别人的。我不喜欢你,所以从头到尾都拒绝你,没有答应过你,这就是我尊重你的方式。”张梦妮自己也拿过新开的酒瓶。
“我妈还想催我结婚。现在的家长,孩子早恋要管,孩子晚恋要管,孩子不恋也要管,他们太让孩子为难了知道吗?堵车堵的人神共愤,工作忙的山呼海啸,荷包穷的天塌地陷,真想喊口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但到了嘴边却变成菩萨保佑平安顺遂,真正说出来的,却是什么叫我负天下人?就是天下人的房贷都搁我一人背那么累!无论是谁,生活都艰难。”
张梦妮说着饮了一口:“也包括你,必须包括。”李端阳忽然笑了,眼睛在玳瑁镜框后微微弯着:“我终于被包括了。”他重重放下酒瓶:“我从小就是一个不被包括的人。上学有汽车,和父母出入有保镖,生活有保姆,我一点儿也不高兴,因为我和我的同龄人不一样!”
“我没有朋友,我努力去交朋友,可是他们都疏远我。他们在谈贷款买奇瑞QQ的时候,我爸妈却在问我要不要添一辆玛莎拉蒂,他们在为手机被偷骂娘的时候,我却白金的,镶钻的,木壳的手机轮换着使。你家条件也不错,我和你才门当户对,为什么你偏偏钟情他?”
张梦妮没回答,她知道李端阳并不是在等待答案,而是要自己说出答案。“因为他有未来,因为他是未知的。而我,我是已知的,我的未来不过就是继承父业,一辈子当个商人,和领导喝酒,和美女闲聊,装装低调,接接采访,说说自己是怎么成功赚钱的,一辈子就过去了。”
“我们老师上课开玩笑,说月亮自身为什么那么冷?它夏天热了也不可能吹空调,月球不适宜人类居住,没有人类就没有科技智慧。老师逗我们笑,我笑不出来,我就是没有人类的月亮。”
“所以,他是天空,是大海,就算有时阴云密布,惊涛骇浪,那也是幸福,因为你们有未来。而我就是个装饰的奢华无比的房子,漂亮体面值钱,但是压抑,暗淡,死水一滩。我输了,或者说我连上场比赛的资格都没有,张梦妮,我就要走了,就要投入金钱、数字、人脉的海洋中去了,请你给我个告别,让我在那里也永远记得你们,请吻我一下吧。”
李端阳说的很认真。张梦妮点头。没料想他忽然向整个酒吧大喊起来:“乡亲们,朋友们,同志们!我要出远门了,我女朋友今天最后一次送我,从此我们天涯海角!各位,为了你们逝去的爱情,为了我们没能珍惜的人,为了世界上最美好也最混蛋的爱情,全体干杯!”
群情激昂。“干杯,干杯!”各说各话的酒吧客人面对自己身边所有陌生的朋友,相互斟满了酒,倒空了酒瓶,全酒吧都是碰杯的声音:“干杯!”李端阳拉住张梦妮:“看,我也和李海豹一样,也能把一伙年轻人弄的兴奋。喝吧,只有在喝这杯酒的时候,你是我女朋友。”
酒吧里的热烈气氛还没散去。“李端阳!你退开!”这是李海豹的声音。过去李端阳和他们一起来过这酒吧几次,他很快就找来了。“李海豹,就这杯酒,一杯。”李端阳几乎是乞求。
“你自己不要脸,我没义务帮你捡!”李海豹拉住张梦妮就走。“李海豹,李海豹我们还是朋友,”李端阳想劝他,“现在,前途未卜的是我。父亲死了以后,公司的事都堆着,债主追上门,下面员工走了很多,做学问做研究我没问题,但是做生意……我真不知道能不能再回来。”
李海豹不搭理:“你养尊处优惯了,张梦妮必定要归你吗?天下人人都要顺你心吗?不愁吃穿,你还来抱怨什么?有钱的时候离我们远远的,现在来装可怜?我告诉你,不吃这套!”
李端阳无话可答,一个富贵双全的人面对一个穷小子,是绝对斗不过嘴的,因为他没有正确的立场:穷。“有的人是社会的心脏血脉,有的人是社会的手足和躯体,就算有的人是社会的阑尾那犯病还疼呢,而我们,估计只能是社会的蚊子包,再努力,也只能痒个半小时。”张梦妮似乎是在说无关的话,但不仅李海豹和端阳,连整个酒吧都安静了:这说的就是我们。
“张梦妮,我得了一个面试机会,就在后天,回去咱俩再复习复习,就要上战场了。”李海豹头一个站起来走了,张梦妮摇摇头,对端阳说了声“保重”也跟了出去。李端阳独坐。酒吧里忽然就像少了整整一半人,只有酒瓶和酒杯里的液体闪闪发光,陪伴寂寞的饮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