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展收起路引图,交与壮子收好,继而转向赤枢,神情异常坚定。
卓展双手叠于额前,隆重地作了一揖:“封主,今晚的庆功宴,我们怕是无法参加了,扫了封主兴致,还望见谅。”
“听这锦儿姑娘说,要下个月白日祭后才会处刑,你们明日再走也不迟,不差这一夜。”赤枢急忙挽留道。
“多谢封主的好意,不过还是不了。既然知道绣儿姑娘有难,我等便无心再留下欢愉宴饮。担延时日,恐生变故。我们即刻便收拾行囊下山,不得不提前与封主辞行了。”卓展恳切说道。
赤枢本欲再挽留他们参加晚上的庆功宴,但看着卓展坚毅的面容和果决的言辞,挽留这样的话便再难说出口。
赤枢略显失落地拍了拍卓展的肩膀:“也好……恩仇道义我是懂的,既然卓兄弟救人心切,我就不强行挽留了。我这就叫荀伯去给你们准备夲马车,我亲自送你们下山。”
“大哥,你伤势尚未痊愈,还是留在府里歇着吧!”赤妘赶忙抢着说道,眼睛里放着星星一样的光芒。
“夲马车也不用准备了。此去冷凌国路途遥远,夲马车虽快,但晚上还要喂马、养马,他们既然赶时间,那我就带着小谷亲自送他们一趟。”
“一来小谷白天可以带着我们飞行,即便晚上小谷不能飞了,我们也能步行赶路,累了就找地方休息,总比坐着夲马车要自如。
二来我怎么着也是南山的三公主,虽没有官职权柄在身,但皇族这点儿面子冷凌国国主还是会给的。我跟他们一起行动,多多少少能护他们周全。你觉得的呢,大哥?”
赤妘正愁找不到跟随卓展一起下山的理由,虽借绣儿的难事来满足自己的私心有些心亏,但这些许愧疚转瞬消逝后,她还是难以抑制地心花怒放起来。
“太好了太好了,举双手双脚赞同呐!那个夲马车我可是一次都不想再坐了,上次真的是五脏六腑都颠飞了。”
壮子一听不用坐夲马车了,也赶忙帮腔,看来夲马车真是给他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段飞、段越也连忙点头表示赞同,头点的跟鸡啄米似的。
段越虽不愿意赤妘跟着一起下山,但她也不想再坐那坑人的夲马车了,之前一路呕吐的情景,现在想起来还胃里反酸水,实在不想再体验一次了。
江雪言也在后面悠悠笑着,虽没说话,但从表情也能看出来是极力赞同的。
“那好吧。不过你这丫头毛手毛脚惯了,一路上可别给卓展他们添麻烦,收起自己的小性子,遇事要听人家的……”
赤枢一顿唠叨,赤妘虽不耐烦,但能跟卓展一起下山的她已经很满足了,不在乎再多听赤枢唠叨几句。
锦儿站了起来,隆重地行了个大礼:“多谢封主,多谢三公主,多谢各位恩人。锦儿替妹妹谢过各位的救命之恩,锦儿姐妹今生来世做牛做马也难以偿还各位的恩情。”
“锦儿姐姐哪里的话,绣儿也是我们的朋友,此事亦是因我们而起,是我们要偿还绣儿的恩情才对。”赤妘忙上前扶起锦儿,诚恳说道。
“多谢三公主宽慰。锦……锦儿还有个不情之请……”
“锦儿姐姐你说!”
“一会儿下山,锦儿便要跟三公主你们一起返回冷凌国了,还劳烦封主派人下山告知我丈夫一声,此去冷凌国怕是又要耽搁诸多时日,多日不归,恐家里担心。”
“锦儿姑娘你尽管放心,这个我自当办好。”赤枢慨然说道。
之后赤枢安排姜姑姑带锦儿去换了衣裳,吃了碗面。
卓展几人连同赤妘,各自回住处收拾行囊,众人不多时便在府门汇合了。
段越跑去神宫跟姞于淳道别,花了点儿时间,最后才赶到,但也没耽误太久。
人到齐了,赤妘吹了一声嘹亮悠长的口哨,叫来了后山的小谷。众人还像上次那样,抓着小谷的背毛,疾速飞上了云海,直奔冷凌国。
飞过望海台的云海,便是青城的上空了。锦儿不停地向下张望,不知是担心自己的药铺,还是药铺中忙作一团的丈夫。
但即便再挂念家里,也终究是绣儿那边而牵动人心,锦儿望了一会儿便不再望了,与段越相互靠着,想着怎么救绣儿的事。
小谷耐力不错,一直没做停歇,没多久便飞过了来时路过的那片棪木林。
从上面看,棪木林的树冠形成的穹顶也并没有那么大,只是那时在下面的时候感觉巨大无比,当时的恐惧和惊心还历历在目。
过了棪木林,又过了双鱼城,小谷一路向北飞到了杻阳山与基山封地的交界处。
此时天已将暮,小谷也有些累了,众人便决定下去步行赶路,也舒缓一下僵麻了一下午的腿脚。
两大封地交界处很是荒芜,放眼望去,尽是些看不到边际的荒原,连平整的大路都没有,只有一条偶尔过路的旅人和车马留下的天然小路。
众人走了将近一个时辰,半个人影都没看到,更别提什么落脚的村庄和驿馆了。
这个时间刚好是饭时,若是附近有人家,早就应该能看到炊烟了。但目及四野,天空上连个云丝都没有,不要说炊烟了,恐怕走到半夜也不会遇到人家了。
看来今天晚上的晚饭他们是指望不上了,睡觉的话也只能露宿荒野。
“我去,早知道这边是这样,还不如刚才在双鱼城落脚了呢,那儿的驿馆咱们还熟悉。这可咋整,我现在可是饿的前胸贴后背了。咱们赶紧找地儿歇着吧,再走下去,一会儿饿急眼了,我可难保自己不啃段飞的大鸡腿。”壮子一边擦着汗,一边抱怨道。
“你才大鸡腿呢,我腿有那么粗吗,我这都算大鸡腿的话,那你那条就是猪肘子了。再忍忍,看看前面有没有小溪、河流之类的,摸条鱼也是好的。”段飞宽慰壮子道。
段飞这招“望梅止渴”还真是管用,壮子一听能摸鱼,都开始流口水了,登时足底生风,浑身都有了力气,开始嚷嚷着要烤鱼吃了。
“锦儿姐姐,你连续奔波好几日了,累不累?给,这里有热水,喝点儿吧。”
细心的段越将自己的保温水壶拿了出来,拧下杯盖,倒了满满一杯盖热水小心地递给锦儿。
这保温水壶是他们临行时文叔给准备的,瓷胆高密棉制成,也是之前江老实验室做出来的东西,很是好用。
“对了,小越不说我都忘了还有保温壶呢,喏,我的给你喝,暖暖胃,就别喝你那皮袋里的凉水了。”卓展说着解下自己的行囊,取出保温壶递给赤妘。
赤妘接过保温壶,拿在手里摆弄了好一阵子,很是新奇:“你们华国怎么有这么多好东西?这种东西在我们这边,能算是国宝级的宝贝了。真是稀奇,居然能保温热水,早知道就让你们装几壶肉羹带着了,何必现在没饭吃呢。”
“这回长记性了,下回啊,不用你说我都要灌满肉羹。”饿到两眼发花的壮子唉声叹气道。
段越很不高兴,她不喜欢卓展什么事儿都先想到赤妘,这次是这样,上次士力架的是也是这样。
糟糕的是自己还发不了脾气,因为卓展的做法没有任何不妥,她也无权干涉他的决断,只能一个人默默地生闷气。
锦儿捧着满满一杯盖的热水,小口小口嘬着,神情也不是那般忧伤了。
“锦儿姐姐,你和绣儿是生在冷凌国的吗?”段越好奇地问道。
锦儿无奈地摇了摇头,平静说道:“我们家本住在南山与中山边境的一个小村子。由于两方常年兵祸不断,村子里的男丁又屡被征兵,田地也荒废了,村民多数都选择了外逃。爹娘就带着我们姐妹一路讨饭,就这样逃到了冷凌国。”
“冷凌国中有一位母亲娘家的旧时姐妹,嫁给了豆坊的坊主,我们一家人就投奔过去了。
爹娘也在那豆坊学会了磨豆浆的手艺。等我们安顿好自己的小家,爹娘白天就在豆坊里做工,爹爹每天早晨还能出来卖卖豆浆,娘也能烙些豆渣饼出来卖。
赚的虽不多,倒也能维持一家人的吃穿用度,总好过在之前的村子。”
锦儿顿了顿,似乎有些犹疑,抿了抿嘴唇,还是决定继续说下去:“到冷凌国那年,绣儿六岁,我十四。两年后我便嫁到青城来了,其实……
其实本有机会嫁给冷凌国一富商、留在爹娘身边的。但是夫君当时运送药草途径冷凌国,遇见了,就决定随他嫁过来了。”锦儿说完便娇羞地低下了头,但却没有一丝笑意。
“哈哈,这样的爱情故事我喜欢。彼此看一眼,就认定对方是要厮守一生的那个人,无论如何也要在一起的那种。”
段越顿时变得很兴奋,两个大眼睛闪烁着少女的春色,鼓起的小脸蛋也红扑扑的。
“是啊是啊,真是令人羡慕呢。”赤妘也明显来了兴致。
然而锦儿却满面愁容地摇了摇头,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的脚尖,神情很是散淡:“也不都是因为爱情,他……也没有那么那么好……
其实,更多的原因是我想逃离那个可怕的国度,呆在那里的每一天都让我感到窒息。
现在想来,那时的我真是自私,就这样丢下绣儿和爹娘,自己一个人跑出来享福了……”锦儿说着皱了皱眉,眼眶又有些红了。
“是因为……冷凌国严苛的法度?”
段飞知道在锦儿伤心时再追问有些不妥,但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问了。
锦儿使劲地点了点头,肃然说道:“整个冷凌国在严苛律法的管制下治安很好,国民也很富庶,但是就是开心不起来。似乎做什么都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个疏忽便丢了脑袋,这样的日子还不如坐牢来的安生。”
“你们能想象的出吗,只因错杀了祭祀大典要用的一只鸡,朝夕相处的邻居大婶第二天便挂尸城门了。你们知道这种朝不保夕的恐惧有多可怕吗?
不过冷凌国的国民似乎早已习惯了,大家都很安分。但是我习惯不了,也不想去习惯,于是……于是就逃出来了。”锦儿咬了咬嘴唇,神情很是复杂。
“我想,绣儿应该也是没习惯于冷凌国民的良顺、冷漠,所以才会帮你们报官的吧。
不过也好,好在绣儿没有变成他们那副样子,虽然危及到自身性命了,但也总比变成低眉顺目的行尸走肉要强。”
锦儿最后几句明显加重了语气,神色镇定凛然,颇有之前初见时那份精明凌厉劲儿。
“说的真好!锦儿姑娘,虽不能完全像你保证些什么,但我们一定会竭尽所能救绣儿出来,毕竟绣儿姑娘是因我们才遭此劫难额。”
听到这里,卓展早已满腔感慨,他打心眼里佩服眼前这个精明、独立的女子。
在这样的时代,女子多被当做男子的附属品,帝王家及贵族还有活埋女子殉葬的习俗存在。
然而锦儿却是万花丛中的一颗参天孤树。她向往自由,不愿被束缚、禁锢,并愿意为改变自己的命运做出努力。即便放在当今社会,这也是难得的品格与气概。
逃出来的锦儿是孤独的,却也是骄傲的,她只为自己而活,这比什么都让人动容。
卓展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帮锦儿救回绣儿,哪怕再陷深渊,也在所不惜。
“呦呵,段飞的嘴开过光吧,前面真有座破庙啊!还有河!”
壮子惊喜地大喊,兴奋难耐的他早已撒丫子跑了出去,全然不顾脚下深一脚浅一脚的泥泞。
众人向前望去,果真有一座破庙,虽已是断壁残垣,但起码屋顶还是完好的,可以遮风挡雨。旁边还有小河,洗漱、摸鱼也都能实现了。
这破庙加小河的组合,在几近绝望的他们眼中,显然是总统套加自助餐的豪华配置。
几人都喜出望外,大笑着、喊叫着、打着口哨奔向了他们的伊甸园。
江雪言和段越、赤妘、锦儿收集了好些干草,铺在了破庙里较为平整的地方,当做晚上睡觉的床铺。
卓展用火折子生起了一团暖和的篝火。
段飞跟壮子则挽着裤腿在河里摸鱼。段飞将找来的树杈用巫力硬化,插起鱼来很是方便,不多时便插上来十几条小鱼。
众人围坐在篝火旁,吃着焦香四溢的烤鱼,就着压缩饼干,喝着热水,赛得上百味珍馐,好不快活。
累了一天的众人吃完东西便早早睡下了。
卓展一个人拿着牙具和毛巾走出了破庙,蹲在河边安心地洗漱起来。
冰冷的河水打在脸上,虽驱走了刚刚袭来的睡意,但这清冽冰澈的感觉似乎一下子洗去了一整天天的油腻和疲惫,卓展很是舒服,不禁多撩了几次水击着脸颊,连头发都弄湿了。
“喂,你刚才在嘴里捅来捅去那个东西是什么,清理牙齿的吗?”
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赤妘。
赤妘平日坐着小谷山里山外奔波惯了,此时倒不觉得那般困倦,躺下没睡着,见卓展起身出来便也顺着跟过来了。
卓展用毛巾使劲擦了两把脸,将牙缸里的牙刷递给了赤妘:“你说这个呀?这是牙刷,刷牙用的,很方便的。”
“哇,你这里真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都有啊。”赤妘转着手中的牙刷,仔细打量着。
“我看你刚刚也在用棉纱清洁牙齿,很是费力。下次,下次我回华国的话,肯定带些牙刷给你!”卓展说完爽朗一笑,舒展开来的笑容很是耐看。
“你可是有好多东西要带给我呢,士力架、牙刷,东西多得可别忘啦!”赤妘紧了紧鼻子,圆圆的包子脸煞是可爱。
“不会忘了,你放心好了。对了,赤妘,叫你大名总感觉太过生疏,以后……我就跟封魄大哥一样,叫你妘儿怎么样?”
“好啊……谁让我们已经是这么这么好的朋友了呢。那我……那我也像叫封魄哥哥那样,叫你卓展哥哥好了……”
赤妘说完一阵羞涩,立刻把头埋进臂弯里了。她不明白,为什么叫封魄哥哥叫的那么容易,叫卓展哥哥就叫得这么别扭。
“好啊。妘儿?”
“啊?干嘛啊?”
“没事,就是试试好不好使。”卓展说着坏坏地一笑。
“哈,好坏啊,你!”
赤妘用肩膀使劲拱了拱卓展。不过这样也好,让刚刚尴尬的气氛缓解了不少,赤妘心想。
“对了,妘儿,你知道‘摄魂’吗?”卓展转过身子正色问道。
“嗯啊。”赤妘点了点头。
“摄魂是神宫的一种巫职。神宫最大的是大巫祝,下面还有甸祝、灵慧、预思、摄魂、斯辰等。分责很细致的。
像之前请你去神宫的那个姚婆婆就是甸祝,是专门司管祭祀用品及献牲的巫师。
你说的摄魂则是专门施行红死之术的,说白了就是招魂回魂的。不过也有黑摄魂……”
卓展听到“黑摄魂”这个词,陡然一个激灵,连忙问道:“怎讲?”
“你知道,官家神宫的巫师习的都是白巫术,而相对的,不被伦常礼法认可的邪术则是黑巫术。一些心术不正的巫师,或脱离神宫组织的游巫,就有研习黑巫术的。
专练抽魂术的黑死之术就是黑摄魂。与招魂救人的红死之术恰恰相反,黑摄魂专门从活人身上抽取灵魂,夺人性命,很可怕的。怎么,你怎么突然对摄魂感兴趣了?”
“哦,没什么,之前在神宫听姞大巫祝提到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就问问你。”卓展心中谨记父亲的嘱托,哪怕是赤妘,也不能透露太多。
“对了,你想好怎么救绣儿妹妹了吗?”赤妘稍显忧心地问道。
“没啊。走一步看一步吧,先到冷凌国再说。”
卓展总是喜欢掌握所有的详实情况后再想办法,事先筹划就如同无米之炊,也实在无从下手。
两人也都有些累了,没聊多久,便回破庙休息了。
连续的变故与紧张感让卓展接连几天都没睡过安生觉了,眼下这破庙虽残破不堪,还有些漏风,草铺也不是那么舒适,但心无杂念的卓展却睡得异常香甜。
似乎明天的太阳永远不会升起,今晚的月亮也永远不会落下。
卓展越睡越熟,越睡越熟。
柔和的夜风,稀疏的虫鸣,壮子和段飞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一切都是刚刚好,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