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展几人连着几日没怎么吃东西,加之经历了一夜苦战,早已是饥肠辘辘、前胸紧贴后背了。
众人怕遇上追兵,不敢进城,只能在官道边上的小茶棚简单吃几样点心。但即便只是这粗茶点心,就足以让肚束三篾的几人饿虎扑食般地饱满一顿了。
眨眼间,一桌点心就被扫荡一空,瞬间又被新的食物铺满,引得店家小二和过往商旅纷纷侧目。
几轮下来,这已经是第四回合了。
壮子狼吞虎咽嚼着手里的椒盐芝麻饼,用袖子抹了抹沾在嘴角的芝麻,鄙夷地盯着卓展:“卓展,我说你这是要成仙了啊,饿了一天两夜了,还吃的这么斯文。就凭壮爷我多年的吃货经验目测,你这吃的还没赤妘那丫头多呢。”
一旁的段越“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却又迅速收起了笑容,正襟危坐,铜铃般的大眼睛滴溜一转,继续优雅地吃着手中的千层酥。
“少来,姑奶奶也很饿好吗,你知道昨天拉小谷有多辛苦吗?来,小谷也多吃点。”
赤妘给了壮子一个大白眼,将饼皮上的芝麻皮撕下来一块喂给缩成小茸球的小谷。
壮子一撇嘴,小声嘟囔道:“你又没跟着进地牢……不都在外街吃了糖串果子了嘛……”
赤妘瞪大眼睛,一抬手:“找打!”
“行行行,不说了不说了,您老怎么都对,咱还是说卓展,说卓展哈……”壮子立马怂了,缩着脖子向后躲着。
段飞怡然自得地看着热闹,就着粗茶,咬了一口手中的大饼,悠悠说道:“你呀,也别拿卓展寻开心了。他不是不饿,而是即便饿,也要庄重地对待进食这件事。这么多年了,你还不了解他吗,他呀,宁可肉体受摧残,不让内心有褶皱。”
卓展微微一笑,依旧斯文地咬着饼,抬头看了一眼段飞:“嗯,还是你最了解我,不愧是穿开裆裤就认识的。”
壮子不乐意了,嗔声道:“哎,卓展,你这就不地道了啊,排挤我后来的是不是?”
段飞一见气氛不对,忙岔开话题,打着圆场:“得得,行了行了,就此打住啊。这不是卓展的错,也不是壮子你的错,这是你俩属性不同惹的祸。最近有个词儿叫什么来着,‘禁欲系男生’,说的就是卓展这种了吧。。
“啊,对对,这个词儿我知道。”壮子顿时来了兴致,“你还别说,还真有那么点意思。有句话咋形容这种人来着,什么‘话少面瘫表情屌,眉目犀利刻骨刀’。不过这么说,我倒是又想起一个人,也是这副德性。”壮子一觑眼睛,坏笑地挤了挤眉。
“我也想起来了。”段飞不怀好意一笑,也朝壮子挤了挤眉。
“嗯,我知道你们说的是谁。”卓展点着头,漫不经心说道。
“谁啊谁啊,你们说的是谁啊?”赤妘一脸八卦的小贼样儿,眼睛亮的跟星星一般。
“还能有谁啊,我师父琥珀啊!”壮子大声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一向矜持的段越也被逗笑了,但还是忍不住要打击一下壮子:“壮子你够了啊,师父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哪有徒弟这般调侃师父的?”
壮子耸了耸肩膀,悻悻道:“这又不是贬义词,有啥不能说的啊?不过话说回来,我师父那可是纯禁欲系男生,24K的,杠杠的。卓展嘛,我原来以为你也是纯的,但现在我发现你还真不是……”
“我怎么就不是了啊?”卓展看着壮子煞有介事的眼神,好奇地反问道,很想看看壮子到底能做出何种有趣解读。
“禁欲系?禁欲系你还天天跟赤妘那丫头你侬我侬的啊,还一整就大晚上出去看星星看月亮的,天天给我和段飞这俩单身狗喂狗粮,你还好意思问我你。”
壮子口无遮拦的的话语让原本悠闲愉快的气氛一下变了味道,紧张的冰凉陡然凝结起来。
卓展被呛的哑口无言,赤妘则红着脸低头搓着自己的衣角,段越懵懵的不知如何是好,低头的瞬间眼眶似乎已微微泛红。
段飞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搞傻了,江雪言不在,缓和气氛这种事情似乎自然而然落在了他的头上:“呃……咳咳……那个,对了,壮子,那……那你说说我是什么属性的啊?”
壮子也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见段飞开口打破了沉默,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慌忙顺着接了过来:“你呀,学霸系;我呢,就呆萌系……哈哈,哈哈哈哈……”壮子说着干笑了几声。
“噗……”段飞喷了一口茶,大声道:“你,呆萌系?你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误解啊?”
“那我应该是什么系啊,内涵系?佛系?”壮子一脸严肃地问道,认真的表情有种欠揍的气质。
“你呀,就是典型的油腻系!是不是,卓展?”段飞说道。
“哦,嗯。”卓展慌张地回应道。
“不过壮子我跟你说,你可真得减肥了啊,之前你师父琥珀帮你特训减掉的那十几斤肥肉,又有重新反扑之势啊。”
“什么油腻啊,这叫丰腴懂不懂?我跟你们说,丰腴说明我心眼儿好,心宽才能体胖嘛。”壮子狡辩道。
段飞撇了撇嘴,嫌弃地数落道:“不是,来来,你让大家给评评理。我今儿给你们说道说道,咱们这位壮爷为什么胖。你跟他说麻辣烫致癌,他照吃;你跟他说辣条能吃死人,他也照吃;然而你跟他谈减肥,他居然怕有副作用!你们说说,这种双标,能不胖吗?”
还没等壮子张口反驳,卓展便一只手猛地放在了桌上的鹿蜀剑套上,肃容低声道:“别聊了,咱们得撤,这里也呆不了了。”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三匹高大矫健的官家夲马已疾驰而来。
马上的轻甲兵士拉缰勒绳,飞身下马,信步走到茶棚的侧面,将六张兽皮一一展开,钉于藤板之上。
那六张兽皮上,正是卓展、段飞、壮子、段越、江雪言、滕风六人的画像。
忐忑心虚的众人背起行囊悄然起身,正欲走向官道,却被为首的一名小眼睛兵士觉察出不对劲:“哎,你们几个,慢着!来,转过头来,让我看看。”
小眼睛兵士说着便狐疑地觑眼走了过来。
没被张贴画像的赤妘率先回头,谄笑地看着兵士小哥,卷曲的睫毛不停地扑闪着。
然而行色匆忙的兵士却没功夫跟赤妘在这里逗趣,只见他拔开赤妘的肩膀,大喝了一声“别捣乱”,便伸手搭在了旁边一身白衣的卓展肩上:“喂,聋了?你们几个怎么不转过来?”
卓展停顿片刻,突然转身。回身的瞬间,冰钨剑早已出鞘,唰地略过小眼兵士的头盔。精铜头盔如同熟透的西瓜般破成两半,吓的小眼兵士脸色铁青,冷汗直流。
其余两名正在喝茶的的兵士见状也急忙攻了上来,但三个无名小卒终究不是卓展他们的对手。
仅段飞一人,便轻松将三个兵士击毙在地。吓的周围的商旅惊慌逃窜,小二也丢魂儿般地瞪着众人。
壮子上前翻过那名小眼兵士查看道:“嚯,这位眼睛太小了,也不知道死没死。啧啧,还是眼睛小好,怎么死都瞑目。”
段飞活动着肩胛,忍不住吐槽:“什么叫怎么死啊,人家该怎么死啊?”
“你俩别一捧一逗的在这儿说相声了,快跑,我们已经暴露行踪了。冷凌国的军队闻讯很快就会追来,咱们得换条路了。”
卓展示意众人看周围,刚刚逃出去的商人已有往主城方向飞奔的了,想来必是报官去了。
众人放弃了官道,顺着小路上山绕行。山路虽崎岖险峻,但好在没有人烟,安全便利。
入夜后,众人也如愿在山腰处找到了一个废弃的破庙。破庙虽是蛛网尘封、满院荒草,但好在能遮风挡雨,而且院内的一口石井仍是活井,用水很是方便。
夜已深,虽已三夜未眠,然而卓展又睡不着了。他披起长衫,悄声合衣而出,飞身跃上庙顶的青石瓦上。
卓展刚刚坐定,却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禁蓦地一笑。随即,一袭红裙咻地飞了上来,端坐在他旁边,默契地嫣然而笑。
“又睡不着?”赤妘侧头关切问道,圆圆的小脸似满月般明亮。
“嗯。”卓展点了点头,看向天边那一钩残月,很是放松。
不知为什么,跟赤妘在一起,他不必急着找话题,也不用迎合对方的话来聊,更不用刻意把握聊天的节奏。而是想说什么说什么,不想说的时候也不用顾忌太多,这种感觉让他很舒服。
“还在想冷凌国的事呐?”赤妘薅着从青瓦缝隙中疯长出来的野草,淡淡问道。
“嗯。”
“是滕风和绣儿?还是……吕伯和吕娘?”
“都有。”卓展深吸了一口气,转头认真地盯着赤妘:“冷凌国是我去过的最令人压抑的地方。你知道为什么吗?不是因为严苛罚重的律法,也不是因为高压政策下的白色恐怖,而是……而是举国臣民人性的丧失和良心的冷漠。”
赤妘眨巴着眼睛,似乎有些不是很懂。
卓展再次望向月亮,平静道:“人性的丧失是因为被恐惧冰封住了内心,心死了,哪还有人性存活的地方。但好在还是有人能在这样恶劣可怕的环境中保持一颗赤子之心。”
“比如说绣儿?”
“嗯,绣儿是难得的一朵高岭之花,锦儿也一样,还有虎子。滕风嘛……”卓展说着笑了笑。
“滕风原本冰封的心在那朵高岭之花的万丈光芒下融化了,当他下意识为绣儿挡箭的那一刹那,他的人性就回来了,真好。至于吕伯和吕娘……我原以为他们也是,但显然我错了……他们不是……”卓展失落地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赤妘知晓卓展对吕娘的感情,看着卓展低落的样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期期艾艾道:“卓展哥哥,其实……其实我有件事情一直想告诉你来着,但一路上就是没机会。
其实……昨天晚上咱们在城门的时候,除了明英和虎子,吕伯吕娘也过来帮忙了,只不过他们是在城门外面拽小谷,你没看见……”
卓展低头静静听着,沉默有顷,突然抬起头,释然一笑,眼里甚是明亮,那是经历过希望与失望更迭后的无尽感慨与怅然释怀。
赤妘望着卓展明亮的眼眸,心里瞬间敞亮了起来,微笑道:“之前……一直没敢问你……你是不是把吕娘想象成自己的母亲了?”
“你都看出来啦?”卓展温柔地望着赤妘。
赤妘微微颔首:“嗯……所以你在看到吕伯吕娘那个样子时,才会那样的失望、沮丧……我知道,你还是无法原谅小蝶那件事,不过就像你说的,也许吕伯吕娘只是千千万万冷凌国人中被冻了心的寻常人,也许这并非是他们的本心呢……我相信,他们骨子里依旧是慈爱、善良的,你说呢?”
“傻丫头,知道你担心我了。好了啊,现在不用担心了,都想开了,想开了。”卓展大而纤长的手一把扣在赤妘的头上,轻柔地摇了摇。
昨夜在出城门时没有回头看吕伯吕娘最后一眼,现在想来,说不后悔是有些违心的。
然而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了,此时此刻,让卓展感念万千的是,赤妘这个平时看起来风风火火、粗枝大叶的丫头,竟有这样纤细、敏锐的一面。
她对他昔日的心灵创伤是那样洞察入微,又是那样细心呵护,呵护并关念着他尚未愈合的心灵伤口和精神沟壑。有女如此,夫复何求?
然而温馨和谐不过三秒,赤妘被卓展这突如其来的“摸头杀”和含蓄感谢顿时搞蒙了,腾地站起身来,神色慌乱,恶言嘟囔道:“我也没有十分担心你,你可不要会错意了,不过你要是自顾自的自作多情,那我也没办法……”
“好,好好,是我自作多情行了吧。”
卓展淡然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拾起旁边的一粒小石子,远远掷向了隐入薄云的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