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夜,河堤沿岸便掌起了连排花灯。整个河堤两岸岸顿时星布珠悬,皎皎如白日。
河堤沿岸,前来祈福的百姓将整个沿河地带堵得水泄不通,一时间但凡能落脚的地方,都是人头攒动、比肩继踵,喧阗达旦之景令人骇然。
红装甲士在近河堤一丈处的两岸排成两排,给人一种威严肃穆、凛然难犯的震慑之感。
石桥临时搭建的硕大祭台,冷凌国国主携王后、亲眷、信臣等端坐在织锦厚叠的软塌,傲倪两岸的安顺子民。
王族前方猩红如血的毡毯,俊美的预思巫师身披五彩霞凤羽衣,头戴通天青玉冠,口涂白狗鲜血,举盏扬酒,携一众巫童庄重地跳着祭祀舞蹈。
两侧乐师击鼓吹笙,乐声曼妙,飘荡在河面堤岸,袅袅不绝。
曲终舞罢,预思巫师高声唱着不明觉厉的咒歌,身后的巫童立刻分退两侧。
盛装华服的大巫祝申子由,一手持着千环金丝杖,一手擎着黑玉水平,一瘸一拐踱入了红毯正中。
只见他用黑玉水平中的血酒浇洒千环金丝杖的杖身,又将千环金丝杖举过头顶,口中默念巫文。待金丝杖锵锵落地之时,预思巫师吹响了戴在颈的麟犀号角,号声尖锐悠长,刺激着人们的耳膜。
早已准备在河畔的一众巫师巫仆,闻声将怀中竹娄里用血酒浸泡过的糯米一股脑倒入奔腾澎湃的湍流中。两岸的百姓齐声高呼“呜呼祈愿白日长明神常驻人间,保我富贵太平,呜呼”
那令人心悸的十二个蜡封人偶也在石桥处被一一放下。十二童男童女端坐莲花座,头燃着旺盛的烛火,随着水流漂流而下。看见自家孩子的父母纷纷跃步高呼,招手雀跃。
然而挤在人群中的吕伯和吕娘却面无表情,郁郁寡欢。他们如同泥塑一般,平静地望着远处那个橘粉色的幼小身影顺流而下,直到看不见了,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欢喜。
他们自己也为自己的情绪感到惊讶。他们脑海中预想的画面应该是跟其他孩子父母一样,见到小蝶那一刻会欣喜、雀跃,会倍感骄傲,会喜极涕零。然而他们却没有任何情绪,甚至心中还有那么一点点黯然。
或许是因为昨日卓展和段飞的那一通闹,又或许是他们并不相信的“食取精血”之说,在他们潜意识里悄悄生了根发了芽,又或许是想到以后再也没有女儿的孤老岁月。总之,二人的心里是翻江倒海的烦乱,惶惶不得安宁。
当烟火燃起,白日祭到达气氛最热烈的顶峰时,当人们都沉浸在目送人偶娃娃祈福的喜悦中时,一道通明闪电划破天际,紧接着便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隆隆雷声。还没等人们反应过来,滂沱暴雨便自空中倾盆而下。
王族、百姓都被这突降的暴雨吓了一大跳。在他们的印象中,历年白日祭都是月朗星稀的晴夜,从未有过任何雨水霜露。这冷凌国的霖雨季都是白日祭之后才开始的,即便今年的霖雨季来的早,人们也没料想到会在白日祭当夜天降暴雨。
吓得沿岸的百姓一时间遮顶蔽目、抱头鼠算,河堤两岸瞬间乱作一团。
仓皇躲雨的人们互相推挤着、踩踏着,惊呼、惨叫声此起彼伏。王族、大臣们虽有阔棚遮雨,却也甚是惊慌,掌史、掌司已开始安排国主、王后的掩护、撤离工作。
刚刚还悠旋而下的人偶也被这暴雨浇灭了烛灯,击打的沉浮四散。
然而暴雨下的人们谁都没有想到,在距离这场出奇热闹的祭祀大典十几里外的宫城地牢,几个少年正在酝酿着一场惊天的逃狱大案。
“喂,壮子,好没好啊?”段飞焦躁地催促道。
白日祭大典开典的鸣钟敲了有段时间了,然而他们几个还困在这牢房中,没有出去。
“催催催,越催越尿不出来!”壮子面向墙壁,脸憋的通红,心急如焚。
段越红着脸,将脸别向一边,深深埋着头。
“早就跟你说了晚再让你尿,非得之前卸一泡。”段飞向铁栏杆外张望着来回巡视的狱卒,不耐烦地抱怨道。
“还不怪你自己跟我说的太早了,搞得我一直憋着。下午那会儿实在憋不住了,再憋膀胱就爆炸了!段飞我可告诉你,回去你得请我吃烤腰花,好好给壮爷补补。哎……有了有了,哎呀……”壮子舒服地撒了一泡黄尿,一脸飘飘欲仙的表情。
段飞大喜过望,此时也顾不得尿骚气了,急忙用装饭的大陶碗刮了一团和着尿液的泥土,用草棍搅成了泥糊。
趁巡视的狱卒走过去的档口,段飞用力将稀泥糊灌进铁锁的锁眼中,微微发动巫力。泥巴瞬间硬化,段飞轻轻转动锁眼外面的泥巴部分。
只听锁芯发出“咔嚓”一声脆响,大铜锁咬合的部分已一分为二。段飞轻手轻脚地将铜锁拿在手中,一圈一圈地解开缠绕在门柱的铁链,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干草。
段越按卓展的指示发动了幽冥之眼,仔细观察着通往绣儿牢房这一路狱卒的行踪。
众人趁着每次狱卒走过去的档口,便飞速通过一段走道。靠着段越的瞳术指引,不一会儿便来到了绣儿牢房的所在处。
一些没睡的死囚看到他们的行踪,也颇为惊讶,但并没有惊叫,也并没有任何呼喊报官的意思。因为对他们来说,自己已是一脚踏入鬼门关的人,况且在这个无情的国度,立功并不能为其减罪。早已枯萎干涸的心是不会被击起半点儿涟漪的。
段飞用手中一直攒着的泥巴,以同样的方法轻而易举打开了绣儿的牢门,众人一一钻进了进去。
最后一个进去的卓展将牢门虚掩关,又将早已解开的铁链象征性地搭在门边。
绣儿已经侧卧在草席睡了,手边还放着白天扎的那个草娃娃。就跟段越描述的一样,绣儿瘦了一大圈。但从地牢明亮的烛光中可以看出,绣儿的脸色还是很健康的白里透红,并无伤病的样子。
之前分别时绣儿穿的那件鹅黄色的罗衫已破烂不堪,多日未曾修剪的指甲已长出半寸有余。但修长的指甲并没有平常印象中长指甲该有的那种娇贵的样子,而是被老鼠啃食得破残缺损、不成样子。
段越心疼地握起绣儿的双手,眼泪不由自主地掉落下来。
绣儿被这久违的温暖给弄醒了,她缓缓睁开双眼,吃惊地看着眼前的段越和众人,迟迟没有说话。直到狠狠咬了一口自己的小臂,才证明自己不是在做梦。
“你们怎么也被抓进来了?”绣儿疑惑地问道。
卓展连忙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小声说道:“绣儿别怕,我们是来救你的!”
“你们怎么会这么傻,进了这地牢是万万出不去的!”绣儿慌乱地低声喊道,惊恐的小脸就快哭出来了。
“绣儿,绣儿,好妹妹,你先听我们说。我们找到了一条城外通往神宫的密道,只要我们逃到神宫那里,就一定能出去。齐叔齐婶,还有锦儿姐姐,都在城外的密道口等你呢。”段越温言劝慰道。
原本还责怪卓展他们意气用事的绣儿,一听到自己父母和姐姐在等着自己,蓦地泪如雨下,一直搭建起来的坚强心理防线也在瞬间崩塌,露出了里面最柔软最脆弱的样子。
啜泣半晌,绣儿才接过段越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泪眼,抬起了头:“那你们知道如何从这里去神宫吗?”
“我们之前在神宫的时候,看到有一条石阶密道通向这里。地牢这边肯定也有机关,但只要外力破坏掉,还是能出去的。”卓展眉目淡然,平静说道。
绣儿坚定地看着卓展:“我知道在这边打开密道的方法。”
众人一时惊喜到语塞,兴奋又疑惑地盯着绣儿。
“我刚被押进来的那天,路过最西边狱卒休息的茶案时,看到有青袍巫师开打了地的一扇巨大方砖,方法就是转动茶案左边的烛灯。当时我看了一眼,那下边并没有你们说的石阶,只有一个大吊篮似的木架,被铁链拴着。另一个狱卒在旁边摇转一个兽头手轮,木架才载着青袍巫师下到了下面。”
“咦,这就奇怪了,神宫可是在这地牢面的,怎么地牢的密道还是通向下面的呢,这是直接进地府的意思啊?”壮子疑惑道。
“动脑子想想啊,肯定是为了安全起见,先用木架落到下面一点的地方,才能看见再往走的石阶。”段飞一语点破,卓展也同意地点着头。
众人正热络商议着对策,却时不时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好像有人在盯着他们看一样。
心思细腻机敏的卓展和段越都感觉到了,二人不约而同地回头,却看到对面牢房中,两个人正如猛虎围食般地瞪着这边。
一个是精瘦的毛脸束发男子,另一个是光头裸身的彪形壮汉,看起来很是眼熟,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只见那精瘦的毛脸束发汉子眼眸血红,愤恨地回头招呼着光头大汉:“哥,就是他们!没错,就是那个黑胖子,当时就是他一板斧剁了大旋龟的头,化成灰我都认得!”
卓展心中咯噔一紧,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不想在这紧要关头却遇了仇家。经毛脸汉子这一点拨,卓展已经完全想起来了,这两个人就是他们当初大闹穿山集时,兵器店的老板兄弟二人。
光头大汉紧抽鼻翼,大口喘着粗气,一双巨大的手紧紧抓住铁栏杆,恨不得立马扯断冲出去。
“当初你们剁了冷凌国祭祀用的大旋龟,害的我们兄弟二人被国主怪罪,硬是被生生投入了这不见天日的死牢。苍天有眼呐,让我们今日得遇仇人。你们刚刚说的话我们都听到了,你们想要劫囚逃狱,没门!来人呐,有人要逃狱,来人呐!”
还没等卓展他们反应过来,那两兄弟已扯开喉咙大叫起来。
随即,众人就听到了远处有狱卒敲响了警报的青铜钟,接着就是兵器的金属碰撞声、嘈杂的脚步声,正排山倒海地向这边汹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