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随着子冼,顺着犁沟石道原路下了山,来到了山脚下的陈兵重地,南苑炎庄。
卓展看着前面的子冼,虽然对这个年轻的内廷司保不甚了解,但想到赤对他的褒奖和信任,他决定信任他一次,为眼下南山的局势争取到更多力量。
“子冼兄,在下斗胆向子冼兄打听一件事情。”卓展叫住了子冼,礼貌说道。
“卓兄不必客气,但讲无妨。”子冼依旧谦和有礼。
“你一会儿带我们去的这个平征将军府,主家为人如何,且手下握有多少兵权?”
子冼一惊,谨慎地问道:“莫非刚才卓兄在殿所说都是真的?”
“卓展暂无任何证据,还望子冼兄守口如瓶。”卓展恳切道。
“明白明白……好说。”子冼有些发怔,“哦,对了,打听平征将军的事是吧。这天虞山的将阶同各封地一样,都分为中下三个品阶。但与封地不同的是,王座下的将领都是赐了封号的,分别赐号顺天、平征、定坤将军。平征将军就是这处于中间位置的中将军。”
“咱们现在的这位平征将军十分年轻,二十岁出头便因出众的将才承袭了父亲平征将军的名号。而他的父亲,则是同顺天将军一样,是早年同赤帝南征北战的一员虎将,深得赤帝信任。虽然他已驾鹤西去,但他的这个儿子依旧很受赤帝喜爱。”
“至于顺天将军,他年事已高,现在已多半不管军政之事,算是南山的一个军权的象征,实际都是这平征将军在司掌一切大小军务。现在平征将军手下有四万王军,以及一万兽人兵团,势头正盛,以后定是要接任顺天将军的名号的。”
“那他为人如何?”卓展继续追问。
“这平征将军虽年轻,却异常的老成持重。我跟军中的人很少打交道,具体他为人如何也不甚清楚,可在庙堂观他却是襟怀坦荡、直内方外的铮铮男儿。”子冼朗声说道。
“哦,对了,我差点儿忘了,有一件事或许对你们争取他颇为有利。就是当年赤三公主刚从丹穴山学成归来后,这平征将军也刚刚随父来朝历练,曾做过一段三公主的贴身侍卫,与三公主算得少小之交。而且……而且……”子冼面露难色,有些吞吞吐吐。
“子冼兄但说无妨。”
“而且,宫里宫外都在传,说这平征将军对三公主有意,若不是赤帝意图将三公主嫁与柜山联姻,三公主没准会与这平征将军凑成一对呢。”
卓展淡然笑笑:“知道了,这回卓展心中便有数了,多谢子冼兄倾怀告知。”
卓展虽嘴平和地答道,但听到赤有这么一位青梅竹马,总归心里是有些不舒服的。
但现在大敌当前、情势紧迫,他只得强迫自己放下这些没必要的狭隘,早日帮赤及赤帝脱离险境才是最重要的。
“得,这刚送走一位未婚夫,又住到青梅竹马家里了。卓展,你这情路还真是坎坷又艰辛啊。”壮子忍不住吐槽道。
众人进入南苑炎庄后,便直接来到了平征将府。刚进大门,迎面便冲出来两头凶兽,一头是类,一头是角犀。
它们都被铁链牢牢拴在了石柱,在嗅到卓展的气息后,都恐惧地缩了回去,蜷缩在石柱后面不敢出来。
平征将军威此时已从演武场归来,刚刚换便服,便出来迎接了。
这位年轻的将军就跟子冼说的一样,面容俊朗、英姿勃发,一双钟天地之灵的杏眼仿若星辰般明亮生晖。
他出来时正巧见到两头巨兽被吓得缩在石柱后的情形,心下犯着嘀咕,神色不免显出了几分疑惑与戒备。
子冼给双方介绍后,说明了赤帝的安排,便以回宫办事为由匆匆拱手告辞了。
威吩咐了手下准备晚膳,便客气地将几位客人请进了内堂。
一进内堂,众人便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果香,一中年妇人背对着他们在与一少年说话。
妇人身段婀娜,衣着头饰都华贵的很,一看就是端庄富贵的品夫人。
“母亲!”威温和地叫了一句,快步走了过去。
“威儿回来了,这几位是?”
妇人悠悠转身,衣衫珠玉环佩作响。最让人惊异的是她那张极美的脸,肤若凝脂,唇若丹朱,柳眉带笑,凤眼含春,举手投足间尽显妖娆风姿。
“好香呐。”段越情不自禁地嗅着,心旷神怡。
“母亲不喜熏香的浓重味道,平日里喜欢摆果闻香,反倒比那熏香清润许多。”威解释道。
“这几位是?”那妇人倩然回身,柔声问道。
“哦,这几位都是三公主赤的好友,来天虞山游览几日,赤帝安排下榻在咱们家。几位,这位是家母荆氏,这位是舍弟宣。”威热情地介绍着。
众人很是惊愕,眼前这位妇人看着就像二十岁出头的模样,居然是这么大两个男子的母亲了。
“保养的真好……”壮子一时看傻了眼,想到什么就顺嘴说了出来。出口后才意识到不妥,忙捂着嘴歉意地打躬,但还是遭了段飞段越两兄妹一个大大的白眼。
那荆夫人拿起绣帕掩口轻笑,摇了摇头,温柔地说道:“非也。敝妇还没你们想的那么老。我呀,只是威儿的继母,倒是宣儿的生母。敝妇福薄,若是真生得威儿这样一个威勇无双的儿子,那才是福气。宣儿要是有你一半,我就知足了。”
“母亲说笑了,威虽不是母亲所生,但威幼年丧母,全赖母亲尽心抚养,才有今日所成,威早已把母亲当成自己的生母。母亲莫要心急,宣儿今年才十四,入军营也才半年多。咱们宣儿聪慧过人,勤勉不怠,稍加历练,能力自然会在我之。”威拉起荆氏的手,温言宽慰道。
这对半路母子言辞举止都很是温馨和谐,但总让卓展觉得二人之间莫名存在着一丝生分感。
若真是荆氏将威视若己出、威对荆氏情同生母,两人又怎么会在家里客套、周全到如此程度。
但卓展又一转念,想到后母、继子的关系向来紧张,能相处成这样已属不易,哪能真像亲生母子那般亲密无间。看来是自己多虑了。
晚餐没有大肆操办,就跟寻常家宴一样,众人围坐在一起,吃饭聊天,很是轻松和乐。
荆夫人很是给他们面子,多次起身亲自给他们斟茶夹菜,还笑着问了许多他们这一路来的经历和见闻,很是亲切平易。
卓展与威之间倒没有太多交流,一来卓展本身就不怎么爱攀谈,二来子冼的那番话一直萦绕在心头隐隐浮现,让他不自觉地便把威当成了情敌般的人物,哪还自然得起来。
倒是段飞,一向阳光、健谈的他跟威聊得很是投机,让威逐渐放下了初见时的警惕,一餐结束,二人便已称兄道弟了。
卓展看在眼里,心想还好有段飞,好事好事,总算为他们拉拢威迈出了一步。
接下来的两日,几人在平征将府的日子很是太平。家兄弟客气友善,荆夫人也待他们不错。
但卓展却一直没有找到与威拉近关系的突破口,这也让他颇为苦恼。不到万不得已,他实在不想以赤和威的旧交为说辞前去攀谈。但究竟该怎么做,实在让人费神。
卓展心神不宁的原因,除了威这边,赤那里也占了很大部分。当日自己为不惹恼赤帝,单方面打断了赤的辩驳,还没有机会跟她解释,只愿她不要误解自己就好。
第三日入夜后,卓展依旧心神不定地在回廊徘徊,恰巧遇到了从军营回来的威大步流星地往书房这边走来。
卓展回头,与迎面过来的威眼神相遇,便自然而然地笑脸迎了去:“将军,今日回来的有些晚呐,军营那边有事情?”
“嗯,前几日刚提拔一批庶令官,今日演武结束的早,就正好考矫了他们一番。”
“将军一心为国,当真辛苦,卓展佩服。”
这客套话说出口,卓展就忍不住在心中骂自己。这是他这几日与威为数不多的单独相处的机会,自己却说出这般寡淡无营养的话。这种恭迎的辞令想必威平日里听的多了,此时怕不是已把自己当作那些曲意逢迎之辈了。
威看着木讷的卓展,只是笑笑:“卓公子不必跟我这般客气,既然是三公主的朋友,自然也是我威的朋友,卓公子这般拘谨,反倒让某不自在了。”
卓展笑笑,内心却忍不住在叹气,看来到头来,还是要凭借赤这层关系来突破了。
“将军,儿她……”
“将军。”
卓展刚要开口,却被后面端着木案走过来的丫鬟打断了。
“将军,夫人知道您最近辛苦,特找人寻来这珍贵的金丝雪燕,亲自熬羹给将军吃。只可惜夫人今天跟宛夫人约好去参加白冥教的小祭祀了,知道晚不能及时赶回,于是中午就把这雪燕羹给做好了,叮嘱奴婢等您回来就热给您吃,喏。”
卓展心下嘀咕,他记得听赤说过,这宛夫人是白冥教的狂热教徒刚听这小丫鬟的说辞,看来这荆夫人也是白冥教的教徒或香客了。这白冥教真是厉害,竟让久居深闺的妇人们也能痴迷到如此程度。
想到白冥教,卓展又想到了卢城近郊白冥教窝藏文魉和本杰明的事。不知这白冥教与三山的叛乱有无关系,想到这一层,卓展心中略有不安。
“嗯,我知道了,难得母亲一番心意,我一定一滴不剩喝完。音瑶,你放到我书房去吧,我换下衣服就去喝。”威温和说道。
“卓公子,在下要先行告辞了,咱们有机会再聊。”
“将军快去吧,别让那羹汤放凉了。”卓展赶忙说道,无奈地看着威朝书房的方向走去。
正当卓展盯着威书房门出神时,突然感觉对面屋顶似有一道黑影闪过。
卓展心下一惊,忙快步走到院子中央:“谁?”
不想寻了一圈却没发现任何踪迹。
“你干嘛呢?”
卓展回头,发现竟是段飞拿着他那小臂弩悠闲走了过来。
卓展快步返回回廊,平和道:“哦,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了,刚才好像看到一道黑影一闪而过,我立马过来寻找,却什么都没看到了。”
“你说黑影啊,昨天和前天我都看到了。”
“啊?真的?”
“嗯,刚才我还跟壮子叨咕这事儿呢。只不过我昨天和前天都是晚饭后练拳脚的时候,在东厢那边看到的。今天还纳闷怎么没看到,没想到这黑影跑到西厢这边来了啊。”
“那你怎么没跟我说?”
“那黑影太快了,我跟壮子都觉得那不可能是人,人哪会有那样的速度,怕是这天虞山附近特有的什么大鸟吧,就没跟你说。”
“你这是?”卓展指了指段飞手的小臂弩。
“你说这个啊?我总感觉不太好用,每次发射的时候都有点卡。而且这铁桦的也不像传言说得那般结实,次在苗城打斗的时候不知怎么搞的,这边居然劈开了。我正想找威去商量商量怎么改,他是军中人,见的兵器多,没准会有办法。怎么样,要不要一起去?”段飞说着向卓展眨了眨眼睛。
卓展无奈,但这确实是接近威的一个好机会,只得笑着拍了下段飞的后背:“真有你的,走吧。”
两人来到威的书房前,却隐隐听到里面似有哭声传来。卓展以为自己听错了,段飞也掏了掏耳朵,表示不解。
段飞轻轻叩了两下门,里面没有任何回应,又叩了叩,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段飞看了看卓展,又看了看门,卓展点了点头,段飞试探地推了推门。
门没锁,段飞用力一把推开,两人却被眼前这幅景象吓呆了。
只见平日里威猛凛然的平征将军,此时正伏在桌案捶胸痛哭。他竭力压制着哭声,哭声嘶哑呜咽,凄惨酸楚,那件还没来得及卸下的披风随着他的身体在后面簌簌抖动。
卓展慌忙向走廊外面左右张望了一下,见四下无人,便用力将看傻了眼的段飞推进了屋里,自己也在进来后飞速地转身,重重关了门。
听到响动,威缓缓抬起了头,露出一对哭得血红的眼睛。
看到是卓展和段飞,威并没有动怒,反而感到一丝安慰。终于有人见到了他这幅模样,终于他也可以卸下伪装,终于他再也不用藏住自己内心的凄苦、笑着剜心了。
卓展和段飞彼此看了一眼,慢慢走向威,刚想开口说点说什,却在看到他手中的器物后倒吸一口凉气,脊背都跟着寒凉起来。
那是一根颀长的银针,下面的半截已经漆黑如墨染了。而威的面前,正放着那碗一口没动的金丝雪燕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