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插十六岩流岛之战
岩流岛上,春意融融。
初春的时节,往往最令人神清气爽,更何况的素来最喜欢游山玩水,纵情山野的佐佐木小次郎呢?
可现在的佐佐木却是眉头紧锁,心焦气躁,这个年纪轻轻却早就名动天下的日本第一剑客,此时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慌乱。
他并不是怕,而是急。
距离约定好的时间,已经整整过了一个时辰,可一片汪洋上,却没有只帆片影,有的只是被风吹拂得无法安静的水面。
实际上,佐佐木本不应该急,他虽是靠刀法成名,却偏偏喜爱锦绣丹青,琴棋书画这些静的东西。在此之前,没有人看过他着急的样子,也没有人看过他紧张的表情,可不知为何,现在的佐佐木却几乎连刀都握不稳。
因为他知道,这场决斗,他不能输。
可让不可一世的佐佐木如此紧张的对手,却并非是什么知名侠客,哪怕到了现在,比赛的举办方细川家也没有一个人知道佐佐木对手的来历,他们只知道,那是一个邋遢粗鲁的,玩世不恭的浪人。
但佐佐木却知道,那个浪人的名字叫宫本武藏。
就在昨天,他还在教细川家那个蠢笨不堪的少爷练习最基础的刀法,虽然他早已恨透了自己同意愚蠢的工作,可身为一个喜欢游历天下的刀客,他也不得不为五斗米稍稍的低一下头。
但就在细川公子好不容易才斩出一刀像样的刀法时,那个嘴里叼着稻草的,一头乱发的浪人,竟又一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知道,宫本武藏是来找自己的,而他也找了自己好几年。
自从那一日,他和宫本武藏在赵弈的宅子中相遇,那具粗犷的身影便一直如同一个幽灵般不时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可虽然佐佐木每一次都是笑着离开,嘴上说着不屑与他相斗,但每次的相逢,却只能让佐佐木的心态更加纷乱。
他是日本第一的刀客,人人都是这么说的,包括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可直从那一天,那个名叫徐云野的中国人将那把根本看不见的刀亮在他的面前时,他却连动也无法动一下。
从那天起,他恍然间明白了一个道理,既然有人可以超越自己,那么宫本武藏也可以超越自己。
所以这一次,不知为何,当佐佐木再一次看见宫本武藏的身影时,突然狼狈的躲到了内屋,可他本不该躲,也从不是一个躲避的人。
可这世上有些东西,你越是躲,它便追你追得更厉害。
“佐佐木君?”
佐佐木猛地回头一看,却发现叫他的人竟然是细川中兴,自己现在的老爷。
“怎,怎么了?”
细川叹了口气,“门外……有人找你,他已经喊了快一个上午了。”
“我,我不认识他。”佐佐木叹了口气道。
“可他却说他认识你,佐佐木君,我,我有句话可能不中听,但是……”
“您讲吧。”
“那人说,他的刀法,比你的还要强,还说你根本不配当我们家的刀术师父……”
佐佐木的心头突然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佩刀物干竿,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样吧,如果你不愿意理他,我现在就把他赶走,你看怎么样?”
“不,请让他进来,我倒想看看他,究竟想干什么。”
“好,我这就去。”
不一会儿,细川中兴便走了进来,只不过这一次,他的身后果然跟着那个邋遢慵懒,满脑子都是功名利禄的宫本武藏。
可宫本武藏在看到佐佐木的时候,却并未很激动,他走到佐佐木的身边,看着细川家公子拙劣的刀法,忍不住摇了摇头。
“看来,你也就是这样了,是不是?”
“宫本阁下,到底想要干什么!”
佐佐木当即便怒不可遏,他站起身,缓缓走到宫本武藏的身边,可突然,他的满腔怒火竟全部转为了惊讶。
因为此时此刻,宫本武藏的眼睛里再没有他往日的懒散,而是散发出了一种无可匹敌的坚毅。
“我想要的,你一直都很清楚。”
佐佐木的嘴角不禁抽了两下,“为什么?为什么你一直死咬着我不放!”
“因为你的身上,有我想要的东西。”武藏笑道。
“无耻,作为一名刀客,难道你真的只在乎功名富贵吗?”
宫本武藏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是的,我想出名,我想有钱,这都是再显而易见不过的。”
“那你就根本不配做一名刀客,你的心中根本就没有对刀的尊敬!”
武藏摇了摇头,“那可未必,我的本事,能让我吃饭,我的本事,能让我富贵,可这不代表我不尊重我的职业。”
“笑话,天底下,哪里有你这样的刀客?”
“可笑的是你,小次郎。我喜欢钱,喜欢名声,可我从不讳言这些,但你呢?你只认为你是个清白纯正刀客,可你现在却还不是当上了细川大人家的教习?”
“我说的没错吧,细川大人?”
见佐佐木被自己的话气得满脸通红,宫本武藏又突然看向了细川中兴。
细川中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只知道他所需要的,是一名真正强大的刀客,强大到让所有大名都羡慕,强大到让更多声名显赫的人服从他。
而这种人,向来只能有一个。
“佐佐木君,你是我的老朋友了,可是我想这位宫本君说的,也没错,所以……”
佐佐木拦住了细川,狠狠看向了宫本武藏。
“你到底,想要什么?”
“一场决斗,能够分出谁才是天下第一刀客的决斗!”
“好,既然这是你选择的,那我就答应你!”
佐佐木突然的一句话,让一旁的细川不禁有些惊讶,按理说佐佐木这样闻名天下的刀客,根本不需要理会一个无名之辈,但细川不明白的是,佐佐木在那一刻,已经做了一个决定,而这个决定,他已经挣扎了五年。
“很好,至少在这一刻,你还算是个男人!”
宫本武藏突然大笑起来,他甩了甩自己肮脏的袖子,迈着大步出门而去。
“等等!”
“你,还想说什么?”武藏转过头,尽力想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可却早就掩盖不住嘴角的笑容。
“时间,地点。”
武藏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是继续向门外走去,但就在他即将消失在门口的一瞬间时,他竟又扭过了头。
“三日后的清晨,岩流岛。”
于是,佐佐木来到了这片荒无人烟的海岛,此时此刻,当咸腥的海风吹进他的鼻腔,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真的答应了宫本武藏。
可虽然佐佐木已经做出了自己的决定,但现在,宫本武藏却还是没有来。
望着一片无际的汪洋,佐佐木却早已是心乱如麻。之所以他终于还是答应了和宫本武藏的决斗,只是他不想再让那个邋遢的身影一直如噩梦般出现在自己身旁,可现在的他却在期待着宫本武藏的出现。
但终于,海平面上远远驶来了一艘小船,而小船上,正端坐着宫本武藏。
佐佐木看着宫本武藏的船缓缓靠岸,又看着宫本武藏那副自信满满的脸,一阵莫名其妙的愤怒便突然占据了他的大脑。
“武藏,你迟到了!”
宫本武藏却只是笑笑,“迟到了吗?我感觉还不算太晚。”
“够了,你我皆为刀客,有什么话,便用自己的刀来说吧!”说罢,佐佐木便拔出自己的长刀,随手将刀鞘扔在了地上。
可宫本武藏却并未出刀,他眯起眼睛看了看这个自己追了整整五年的对手,缓缓的摇了摇头。
“小次郎,你已经输了。”
佐佐木又惊又怒,“什么?”
“刀和鞘,生来便是一体的,只有死人,才会拿着一把没有鞘的刀。”
“混蛋,赶快下船来,跟我一绝死战!”
佐佐木的眼神中满是愤怒,以至于连他的身体也跟着颤抖起来。
自己,就是天下第一的刀客,自己以往的逃避,绝不是害怕,而是不屑!
今天,他就要向天下人证明这一点,向自己证明这一点,或许他的确是个不称职的刀客,但他却绝不能败给那个眼中只有富贵功名的宫本武藏!
“佐佐木,看来你还是没有懂,现在的你,根本不值得我拿刀。”宫本武藏拿起船上的木桨,放在手心颠了两下。
“我就用这个。”
“你找死!”佐佐木已经无法压抑自己的怒火,他提起长刀,向武藏发起了自己的进攻,可他长刀还没有碰到宫本武藏的身体,自己便先被长长的木桨拍到了一边。
佐佐木早已是大惊失色,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自己上当了。
自己的刀法,素来以刀身的长度优势克敌。他的成名绝技燕返,也正是因为佩刀的长度足够,才可以斩下天上的飞鸟,可如今武藏放弃了自己的短刀,选择以木桨迎战,并非是轻视自己,而是选择了一条稳妥到甚至有些无耻的捷径。
可如果他不这样做,那便不是宫本武藏了。
“怎么?佐佐木君,你为什么不上了?是害怕了吗?”
佐佐木知道,决斗的时候,心中决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杂念,更何况是他现在已经陷入了宫本的圈套中,可即便是这样,他却还是不能向宫本有任何的妥协,他无法揭穿宫本的阴谋,也无法心平气和的面对宫本,因为他生来就是远高出宫本的人。
所以,他只能战,而且必须赢。或许宫本输了,他还是那个邋遢的浪人,而自己输了,则将一无所有。
于是,佐佐木再一次扬起了自己的长刀,向宫本武藏冲去!
自己,必须赢,必须要赢下这个根本不配当一名刀客的无耻之徒!
但此时此刻,佐佐木近乎偏执的求胜欲,却已经完全掩盖了他的理智:他的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开始摇摇欲坠,而无论他怎样挥舞那足可斩落飞鸟的刀,也无法碰到宫本武藏的一根汗毛。
所以,佐佐木的心态也突然产生了动摇,他开始慌乱,开始紧张,甚至开始害怕,因为他突然间意识到自己,似乎根本无法击败这个自己从来都没有放在眼中的人。
而随着佐佐木的心态一点点崩溃,他的身体也开始出现了被木桨刺伤的伤痕。木桨激起的浪花,灼烧着他的伤口,也同样灼烧着他的心。此时此刻,这位天下第一,不可一世的刀术天才,竟然已经完全落于了下风。
“佐佐木,认输吧,你知道的,你赢不了我。”
“闭嘴!”佐佐木双眼发红,又狠狠斩出一刀,可他的刀尖能够碰触到的,只有一片虚空。
“知道吗?你养尊处优太久了,佐佐木,平心而论,你到底多长时间都没有真正的和人决斗过了?”宫本武藏又是一桨,将佐佐木击退。
“和你这种人,根本算不上决斗!你不配!”
“所以你就要用死来证明这一切?别闹了,佐佐木,细川家的人还在看呢,他们总不会希望自己家的教习这么狼狈吧?”
宫本武藏不知有心还是无心的话,再一次点燃了佐佐木的怒火,他收起了自己的长刀,突然屏气凝神,死死盯住了宫本武藏。
他,不能输,不能输给这个无耻的家伙,不能输给一个手上拿着木桨的浪人,更不能输给自己。
电光火石之间,佐佐木那惊鸿的“燕返”突然发出,这是他绝杀的一招,也是凝聚了他毕生心力的一刀。
可当刀锋即将超越木桨,刺向宫本武藏的瞬间,宫本武藏却突然勾起了自己的双刀,迎上了那不可一世的燕返,打出了自己的二天一流。
二天一流,既不华丽,也不壮观,它平平淡淡,甚至有些拙劣,可这一招,却足够了结佐佐木的生命。
又一阵海风吹过,宫本武藏已经收刀入鞘,他看着佐佐木的尸体,竟突然产生了些许的怜悯。
或许佐佐木小次郎并没有输给他,而是输给了佐佐木自己。
但宫本武藏明白,只要佐佐木还依旧恪守着他迂腐的信念,那么他就注定要输。
“宫本君!宫本君!”
宫本武藏回头一看,却发现细川中兴早已跑到了他的身边,此时的细川眼中没有半分的恐惧,也没有半分的怜惜,他的眼中只有近乎狂热的渴求。
“我真是眼拙,怎么没有早些看出您的本事来?承蒙不弃,请务必教教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
宫本武藏叹了口气,不再看向佐佐木的尸体,他尽力挤出一个笑脸,让自己看上去很得意。
“可以是可以,但我想我的价值,应该要比佐佐木高吧?”
“那当然,那当然,只要您愿意,什么都好说,这样,请回我的寒舍,咱们边吃边谈?怎么样?”
不知为何,宫本武藏突然很想哭出来,他知道,如果现在死的人是自己,细川恐怕连些许的难过都不会用,甚至还会嘲笑自己的不自量力。
但他终究还是没有哭,更相反,他笑了,大笑,开怀的笑。自己的理想已经达成,他当然可以无拘无束的笑。
可为什么那笑声中,竟还有着些许的悲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