络腮胡慢慢坐起来。赵广前这才看清他原来只有一条右臂。
“定是那老棺材瓤子又在作怪!”络腮胡看着身边的同伴说道。
“我们已躲到这离县城几十里外的山洞,他将还不放过,真是欺人太甚!”同伴恨声道。
络腮胡扯过一片麻片铺在地上,冲赵、钟二人道:“二位请坐,有事慢慢讲。”
钟以士天资聪明,从络腮胡与同伴的对话里听出其中大有奥妙,道:“请问当家的怎么称呼?”
“咱不是什么当家的,不过是领着弟兄们讨口饭吃罢了,你叫咱半边闲就行,大伙都这么叫。”
这倒是极贴合他一只手臂的形象。赵广前想笑又不敢笑,咬紧了嘴唇,向灯影里挪了挪身体。
“两位小兄弟,咱们老大取笑呢,那是别人污蔑老大的称呼。老大姓赵,单字凳,凳子的凳……”
赵广前道:“哟,真是巧了,在下也姓赵,五百年前是一家,我便叫您一声大哥啦。”
“咱是一个讨饭的,可不敢高攀,您要不嫌咱埋汰就坐过来。”赵凳说道。
赵广前扫视了一圈众人,见他们手边并没有铁器,众人的气场也不像习武之人,有些相信了赵凳的话,便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坐了下来。钟以士觉得自个儿站在中间太刺眼,但是又不能不防备着遭了暗算,干脆后退几步靠在了洞口墙上。
“大哥,”赵广前套近乎道:“小弟不管你们是不是丐帮,出门靠朋友,小弟绝不想与人结仇。你们中间若真有人拿了我们的东西,钱财只管留下,只是有一个镯子,是我那位钟兄弟母亲的遗物,还请高抬贵手还给他。”
“兄弟怎么称呼?”
“小弟叫赵广前,山东峄县人,若有朝一日大哥到得峄县,小弟一定鞍前马后……”
赵凳拍拍赵广前的手笑道:“没成想兄弟丝毫不嫌弃咱们这些讨饭的,大哥就实话和你说了吧,咱真不是什么丐帮,你们的东西也绝不是咱们兄弟抢去的,是这么回事……”
原来,这两年朝廷软弱无能,又是割地又是赔银子的,弄得民不聊生。许多富商为逃避苛捐杂税,纷纷以认祖归宗为名,过太行山到山西来躲清静。平阳、洪洞等地成为这些人的主要落脚点。富商多了,乞丐们自然也就闻风而来,洪洞城里随处可见沿街乞讨者。郑知县是个懂得民间疾苦的厚道人,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干涉乞讨行为。
可是偏偏就有人看不过去。一些士绅认为,乞丐遍地一则影响山西的声誉,二则造成治安不良,联名上书知县,甚至告到州府,要求将乞丐赶出山西。
闹得最厉害的当属汤举人,汤举人名叫汤同,因在家行二,人称汤二爷,是一位回乡丁忧的武举。汤二爷刚在京城捐了一个三品闲职,不料母亲因病亡故,没办法只得回乡守制。白白扔了几千两银子,自然是一肚子怨气,于是就拿乞丐们撒气,没事便跑到县衙坐着,对着郑知县吹胡子瞪眼。
汤二爷已年近六旬,丁忧三年过后再返仕途也没啥大威风,郑知县便不怕得罪他,要么装糊涂,要么找一些借口糊弄他。
汤二爷见郑知县不认他这壶酒钱,面子有些下不来,想出一个极不光明的法子,在武行里寻来几位不得志的混混子,扮作乞丐,隔三差五去街头寻衅滋事,生出是非便声称是丐帮所为。一时闹得洪洞县鸡飞狗跳,百姓不辨黑白,只能去找郑知县理论。
郑知县被缠得无奈,便贴出告示,要乞丐们撤出县城三十里之外。赵凳这才率众来到广胜寺后山的山洞里落脚。
汤二爷和一众士绅的目的是要山西境内无乞丐,因此不把乞丐赶出山西誓不罢休,便接着闹腾。
赵广前和钟以是听完赵凳讲完这一情节,惊得下巴都快掉了。钟以士道:“枉那些士绅读了几车的书,不能忧天下之忧,为朝廷分忧不说,竟为富不仁,对天下穷苦百姓毫无同情之心,有这种人在,大清国怎么好得了!”
赵广前道:“那个汤举人实属可恶,依兄弟看,恶人还须恶人磨,你们不能任他欺凌,忍气吞声,要教训教训他才是。”
“那不能够,自古民不与官斗,民不与富斗,我们都是手无寸铁的穷讨饭的,如何教训得了一个武举人!”赵凳大摇其头。
钟以士想了想道:“不如我教你们一套‘打狗棍法’,等练得熟练了,若在街头再遇到汤举人的打手,便齐齐地围上去一通乱打,打过几回,自然没人再敢冒充你们为非作歹了。”
赵凳喜不自胜,道:“如此再好不过,有劳钟公子啦。”
赵广前惊讶地问钟以士:“你还精通打狗棍法?”
钟以士道:“棍法自然是学过的,不过不叫‘打狗棍法’,因为教给他们要去打那些不义之徒,所以我便称之为‘打狗棍法’。”
众人都大笑着拍手叫好。
棍法招式不多,教起来极快,乞丐里有聪明过人的,很快便掌握了要领。钟以士要他先练熟了再指点众人,一套“打狗棍法”便在乞丐中间传开了。
谢玉田在客栈里眯了一觉,醒来已至掌灯时分,发觉赵、钟二人仍未回来,不由担心,又不知去哪里寻找,便在客栈门前踱着步子东张西望。
直到过了戌时,赵、钟二人才回来。谢玉田冷着脸,一言不发进了客栈。赵广前追进去,赔着笑道:“师父,弟子给您请安啦!”
“大半夜的请什么安?你带着小钟瞎跑什么?人生地不熟的若出了意外该如何是好?”
钟以士道:“谢大侠莫怪赵大哥,全是以士的错,他陪我去了一趟广胜寺,因此回来得晚了。”
这个理由让谢玉田无法接着发火,看了一眼钟以士,见她面色憔悴,语气缓和下来道:“你的身子还很虚弱,在这附近走一走不妨事,怎能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广前,去请掌柜的做些好吃的送过来,饭罢都早些歇息。”
吃罢饭,谢玉田单独将赵广前叫到跟前,只看他一眼,赵广前便一五一十将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他是不敢对师父有丝毫隐瞒的。”
“汤举人是可恶,小钟嫉恶如仇也是好的。只是你们想过没有,那些乞丐若真和姓汤的针锋相对,最终吃亏的仍是没有靠山的乞丐。”谢玉田道。
“弟子愚钝,没虑到这一层。”
“习武之人,义字当头,原本没错,却不能仅图一时之快,帮人变成害人,那可是造孽呢!”
“师父教诲的事,弟子今后一定三思而后行。”
谢玉田呷了口茶,含在嘴里半天才缓缓咽下,道:“咱们初次在岸上走镖,行事要多收敛着点才好。如今又带了个女孩儿在身边,万不可大意。”
赵广前点头道:“弟子记下了。”
“天不早了,去歇着吧。”谢玉田挥手道。
翌日一大早,谢玉田便独自出了客栈,沿着东西大街慢慢行走,街上行人尚少,店铺开门的也不多,经过一家药铺,小伙计正在下门板,便站定了等着。
待小伙计收拾停当,谢玉田走进去打个揖道:“小兄弟,叨扰了,在下想向您打听一件事。”
“先生不用客气,您要打听什么事?”
“您可知道洪洞县哪个村子居住的谢姓人家最多?”
“你也来问姓谢的?昨天便有人问过!莫不是姓谢的在京里做了大官,你们跑来巴结?”
谢玉田知道是广前来打听过。笑道:“在下不通仕途,用不着巴结官老爷。只因祖籍洪洞,又恰巧经过此地,便动了寻根问祖的念头。”
“来洪洞县的人都说自己为着寻根问祖,谁知道都是些什么人!”
“难不成还有来冒认祖先的?”谢玉田打趣道。
谢玉田明白问不出所以然来,拱了拱手撤步退出药铺,小伙计却追过来道:“先生慢走,并非我不肯相告,实是姓谢的在许多村子都有居住的,若问哪个村子最多,却不好回答您。我劝先生不用白费力气,若是真为了寻根,到了洪洞县便是找到根了,就到城中间那棵大槐树底下拜一拜,心到神知,了了心愿便是。”
谢玉田重新谢过小伙计,边走边琢磨小伙计的话,觉得有些道理。盛怀岭在平阳置办货物只要三天,这三天里要寻遍洪洞县所有村庄显然不够,不如就照药铺伙计说的做,去大槐树底下拜一拜。
洪洞大槐树名气挺大,洪武年间移民的后代都以此为自己的根。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很多有形的东西都在慢慢消失,总要有个真切存在的物件承载寄托。
谢玉田请了香烛,到大槐树下拜祭祖先。
谢玉田极庄重地行了三跪九叩大礼,俯首在地默念道:“老祖,不肖子孙玉田到了老家啦。当年您拖家带口背井离乡,使得谢氏家族繁衍生息,如今咱们谢家虽未大富大贵,却也是枝繁叶茂,子孙满堂。谢氏子孙谨尊祖训,孝父母,友兄弟,敬长上,和邻里,安本业,明学术,尚勤俭,明趋向……穷能克己,富不凌人,族中无浪荡子弟,座上多贤良宾朋,您就安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