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怀岭见两人都不愿和自己多话,只好讪讪地向外走,走到门口,回头道:“谢先生也是幸运,搂草打兔子,白捡了五千两银子……”
钟以士明白他的言外之意,道:“盛老板放心,这份人情也有您的一半,若这趟镖顺利,您的镖资减半就是。”
盛怀岭等得就是这句话,顿时笑逐颜开地下楼去了。
“奸商。”钟以士道。
“大清国有这些奸商贪官,哪还有什么希望。”谢玉田叹了一口气。
“还好大清国不止有奸商贪官,也有谢大侠这样义薄云天的正人君子,国家总还是有盼头的。”
谢玉田停住手,抬头看着钟以士,忽然道:“你其实该去和何少白一起‘革命’的,留在镖局里没什么出息。”
说到这里自己先笑了:“你要是个男儿就好了。”
我要是个男儿自然好了,父亲也不会死于非命。钟以士望着窗外白雪皑皑的太行山出神。
父亲就躺在山的那边,荒坟一座,清冷孤寂,九泉之下都不能与母亲团聚,盼头在哪里呢。
“二爷,我们两辆车,张家五辆车,这样一个庞大的车队,走在路上着实引人注目,您有何打算?”
谢玉田道:“还有一驾车。”
“还有一驾车?”
“那个巡漕御史为他的钱财贴上了护身符。”
钟以士不解地看着谢玉田。
等到张行置办好棺材,为张胜祥成殓完毕,又租来一辆灵车,谢玉田吩咐将所有车辆都蒙上白布,钟以士才豁然开朗,这可不就是“护身符”么。
匪有匪道,喜车丧车行医赶考的都不抢,张胜祥一死,他贪下的巨额财产便安全了。
只要昨夜里的那伙贼人不追过来,这一路便可高枕无忧。
驾马车,蒙着白布,雪幡飘扬,张行身着丧服扶灵,后面一车家眷悲声凄凄,出了辉县城,一路向南逶迤而行。
除了张太太因悲伤过度,再加不慎着了凉风,病倒在车上,直到太行山下都极顺利。
天已将晚,太行山上积雪不化,路滑难行,夜间是万万不可过山的。
幸好山下有个村寨,寨中没有客栈,却有一个以前囤兵的大院子和几十间营房,院中仅有一位老人看守。
黄义与那老人商议半天,许他十两银子,老人才打开院门放众人进去。
此地离辉县有二百里路,若那些贼人追过来,早该追上了。谢玉田觉得不会再有危险,便不让张行卸下辎重,免得耽误明早赶路。
谢玉田让张家的五驾车抵着房门排好,最外头摆上他的车驾和灵车,又从外面找来两个碌碡顶住院门。纵是如此,谢玉田仍不放心,让黄义和尹四儿留在他的车里,轮番值夜。
盛怀岭道:“如此铁桶阵一般,晚上能睡个好觉啦。”
钟以士道:“盛老板,您夜里最好不要熄灯。”
小吉道:“那可不成,不熄灯盛老爷可睡不着。”
“您是心疼灯油吗?”
“年轻人,没听老话说嘛,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你以为我的钱是挣来的?错,全是省下来的!不像有些人,头戴一领乌纱帽,三年十万雪花银!”
张行闻听此话,脸一红,转身进屋,少顷慌慌张张跑出来,找着谢玉田道:“谢先生,不好啦,家母吐得厉害……”
说着呜呜哭起来。
钟以士听到哭声,由房中走出来道:“老大的一个男人,哭哭啼啼的像什么话。”
谢玉田和钟以士到得张太太的房中,见她面皮煞白,双目紧闭,床前吐了一摊秽物。
谢玉田上前搭脉,半晌道:“张太太的病情甚重,须得尽快请个郎中来。”
“这荒山野岭的只怕没有郎中,便是有郎中也无处抓药。”钟以士说着转身出去,向那看院子的老人询问寨子中可有郎中。
老人道:“这寨子三百来口人,从不生病,因此不知郎中是做什么的。”
“从不生病?还有这样的事?”钟以士奇道。
“嗯,头疼脑热若算病的话,那就是生病了,不过到山上采个草药煎服下去立时就好。”
“我们这里有位病人,呕吐不止,您老人家可有草药能治?”
“能治,没药。”
“不是有草药吗?”
“家里放药不吉利,都是现得病现采药,这时山上冰天雪地,天又黑了,如何能采得着药?”
“附近可有卖药的铺子?”
“自然是州城里有,不过,州城离这里远着呢,这个天气,一来一回得一夜,也不行,夜里关城门,进不去。”
钟以士没法,回来将老人的话转述一遍。谢玉田叹了口气,道:“全是命数。”
到了半夜,张太太眼看不行了,张行害怕,又将谢玉田请过去。
谢玉田再给她号脉,已试不出脉象,冲张行摇头,轻声道:“预备后事吧。”
张行“哇”地一声嚎啕大哭,他的小妹秀妹才十二三岁,爬到床上硬往母亲怀里钻。钟以士进来将秀妹硬抱进自己房中,再不让她出来。
这时张太太忽然睁开眼,双目明亮,看着张行道:“我的儿,为娘去找你的爹爹啦……给秀妹找个婆家,不要做官的人家。你,也不要去做官……还有,将那些钱财都散了吧,惹祸的根苗……”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张太太便咽了气。
“你也别太难过,他们夫妻在黄泉路上好歹有个伴。”谢玉田劝慰张行。
不到两日,爹娘先后离世,人间至悲不过如此,张行哭得死去活来,直到四更将尽,才筋疲力竭昏昏睡去。
谢玉田昨日一夜未合眼,原本眼睛就不好,这会儿更加不支,便陪着张行在他母亲房中,坐在椅子里睡着了。
钟以士也是又困又乏,想躺在床上歇一会儿,无奈秀儿哭闹不止,好容易才将她哄睡,自己便揽着她合衣歪倒在床上。
一睡着便开始做梦,梦见父亲教她打拳,腿踢得不够高,一根子敲过来,疼得她额头冒汗,道:“爹爹,别打我,我不练拳啦。”
父亲凶神恶煞一般,将盛满开水的碗放在她的头顶,逼她练蹲马步。她一面哭一面练,收了功,父亲将剥好的熟鸡蛋塞到她手中,换上一脸的慈祥,抚摸着她的脸道:“娃儿,龙生龙凤生凤,生在练家子门里,便得会武功。”
钟以士道:“我是女孩子,要和她们去学女红。”
“哥哥在你是女孩子,没了哥哥你便是男孩子……”
“我不练武,不练武!不嘛……”
“娃儿,爹爹不能照顾你一辈子,若能陪你到嫁人还好,若是爹爹走得早了,你在世上如何立足?这世道,谁能说得准呢!”
“爹爹要去哪里?我不嫁人,爹爹去哪里我就去哪里……”钟以士哭得泪人似的。
“胡说……”
爷儿俩正说着话,父亲忽然变得高大起来,身体塞满屋子,望不到他的脸,也望不到他的脚,只听半空里传来父亲的声音:“娃儿,快醒醒,着火了,着火了……”
钟以士不怕火,怕的是父亲不见了,猛然惊醒,觉得周遭一片火热,见屋顶果然是着了火。
她连忙抱起秀儿,抢出门去,站到院中,见张家五驾车没了四驾,各处屋子都大火熊熊。
钟以士一面大叫:“走水了,走水了……”一面将秀儿放到谢玉田的车里。撩开车帘,发现黄义和尹四儿仍在沉睡,推了半天只是叫不醒。
钟以士顾不得许多,先去谢玉田房中找了一遭,不见有人,再去张行母亲房中,见谢玉田和张行全都昏睡不醒,情知不好,凭谢玉田的警觉,绝不是睡得沉,而是被人下了药。
钟以士扛起谢玉田冲到屋外,搁到雪地里,再去拖张行。想要喘口气,想到盛怀岭还在房中,便双将盛怀岭主仆二人拖出来。
这一通忙乱,独忘了谢玉田还有一个徒儿在屋里。
屋子已经烧得坍塌了。
钟以士捧了一把雪,敷到谢玉田脸上,见他慢慢醒过来,便以此法将众人都冰醒过来。
谢玉田晃晃悠悠站起身,看着火光冲天的房子,道:“怎么着火了?人呢?人都没事吧?”
钟以士道:“遭了贼人的暗算啦!”
仍是那伙贼人所为。张胜祥的钱财实在是多,贼人盯了许久,一路跟到太行山下,自然不肯轻易撒手,被衙役捕快惊走后,立刻便派了眼线,守在城外,等到谢玉田他们的车队出城,远远地跟定了车辙印,一直出了辉县境内,才决定再次动手。
这次他们有了前车之鉴,不再强攻,而是先由一人悄悄进院,用迷魂香熏倒众人,然后将张家的马车拉出院子,出了寨子后,押后的贼人放火烧房。
巧得是钟以士和秀儿两人哭湿了枕头,钟以士又是贴着枕头而眠,因此才未被熏倒,一场梦救了她,也救了大伙。
谢玉田清点人头,发现独少了小徒。钟以士无比愧疚,放声大哭。谢玉田劝道:“你已经尽力了,这么多人全靠你一人拖出来,便是男人又能如何!”
盛怀岭气得跳着高地骂:“太他娘的恶毒啦!抢钱便抢钱,还想将人全烧死!这是什么世道,连做贼都不讲江湖规矩了!全赖那些吃人粮食不拉人屎的贪官,贼,贼捉不尽,洋人,洋人又赶不跑,朝廷养他们有个屁用!”
黄义本来靠在车帮上打盹,不知如何便昏睡过去,这时便觉全是自己不够尽心,自抽了两个耳光,道:“师父,我们去追回来么?”
谢玉田指了指马匹:“你看,他们将马都杀了,如何去追!”
众人这时才发现,所有的马都被抹了脖子,鲜血染得雪黑红黑红的。
张行哭着要向火里扑,他的母亲还在房里。
黄义上去抱住他:“已经烧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