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需要的是个什么样的皇帝?
王老尚书辞官归乡之后从未停止过思考这个念头。
自太祖创业至今,大乾延续三百余年。读了一辈子书,看了一辈子史,现在自己也已经垂垂老矣,也将被写在那张薄薄的书页当中。
或许是几个字,或许是一行?
也许那场与陛下的那场礼仪之争,会让自己在史书中稍稍多上那么几笔?
王老尚书自嘲的笑了笑。
轿子吱呀吱呀轻轻晃动,他的思绪也跟着一起飘荡起来。
掀开轿帘,看着外面自为官以后便未曾来过的山阴寺,看着山脚下快要不见踪影的一群年轻士子,回想起年轻时,自己可比他们狂傲多了,至少面对权贵拦路,不会畏缩不前。
若是换做杨太傅年轻时,管你是谁,怕是早就挥拳而上了吧。
忆得旧时携手处,如今水远山长。
一生劳碌,位极人臣,人前风光,人后哀伤,这官,是真的难做。
都老了。
自从得罪陛下之后,自己便心里明白,这官场自己是待不下去了。
朝中大臣对自己也大多是毁誉参半,有人称赞自己克己复礼,不畏皇权,有古大臣的风范。但也有人私下写信责问自己,为了个礼字,致使陛下从此身居后宫,不问朝政,这能算是大臣该做之事吗?
为上能自爱,群属必畏钳。
也许是自己在心里仍将陛下当成是灵武二帝,心中仍藏着那个如鱼水一般的君臣关系,这才最后无奈认清现实。
这里是山阴寺,正是三百年前那位虽太祖征讨天下,马踏中原的齐辅宰所葬之处。
他日夜远眺京城,看见如此大乾盛极而衰,不知会作何感想?
此番入京,本就是抱着还了太后人情的念头,这才星夜前往京城。
帝位交替,隐晦不明,这京城便如一头张大了嘴巴准备吃人的凶兽,但自己还是得义无反顾的走了进来。
人无信而不立,就像对杨太傅说的那般,自己欠的情,还是别让子孙来偿还了。
至于心里对景王抱有多少期待,则是无需多言了。
只是让自己意外的是,杨老太傅竟然不去支持自己的弟子永王,反而去辅佐武帝遗孤,这不得不让他感到纳闷。
多年来的宦海沉浮给他的第一感觉便是阴谋,但细细想来,又觉得无甚必要。
自己已经半截迈入黄土了,又有什么好惦念的?
武帝.....
他眯起眼睛,有些怀念那个英姿勃发器宇轩昂的身影。
他有些沉默。
大乾至今已有三百一十六年,算上陛下,已有二十四位皇帝。
但又如何?如今天下局势,与太祖当年奋勇之时,何其相似?
西有西魏虎视眈眈,北有北齐枭视狼顾,南边国公手握重兵,东南沿岸海波不平。
永王当真能担得起如此重任吗?
或者说,那孩子能当得起这重任吗?
帝位,可不仅仅是荣耀和权力啊......
软轿如随着思绪般缓缓摇荡,慢慢步入了京城大门。
为了行事隐秘,几位轿夫都是随着王老尚书从老家一同秘密入京的,衷心不说,手脚也十分利索。
轿子随着人群涌入京城,却无意间撞到一位衣衫朴素的中年剑客,轿夫一个踉跄,没有站稳,眼看便要摔倒在地,那剑客转头看了眼,右手剑匣轻轻一托,将轿夫膝盖抬起,那轿夫整个人如不倒翁般划了个半圆,一个跨步站稳了脚跟。
”哎呀,多谢壮士,多谢壮士!“
那轿夫连忙点头致谢,那中年剑客也并未多言,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王老尚书感受到轿子的剧烈颠簸,出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轿夫连忙恭敬回到:“老爷,不小心撞着位壮士,还好他出手相助,不然这腿难免要伤到。”
“哦,那还不快谢谢人家。”
“是,这位......咦,人呢?”轿夫纳闷的四处张望,可根本看不见方才那人的身影,”真是奇了怪了。“
“呵呵,走吧,这可是京城,什么奇人怪人都有,早些回客栈吧。”
“是,老爷。”
........
芙蓉酒楼里迎来了位客人,正是那位衣衫朴素的中年剑客。
此时正是正午,他走进这间这几日生意突然清淡的酒楼,一眼便瞧见了坐在楼梯上发愣的店小二。
那店小二也瞧见了他,脸上挤出一个微笑道:“这位客官,咱们店这几日不做生意,还请见谅。”
中年剑客也开口,生意如同乡下老农一般沉稳,略带些嘶哑道:“我来找人。”
店小二一愣。
“找谁?”
“王掌柜。”
店小二的眉头皱的更深了,唉声叹气道:“客官,可真是不巧了,这几日掌柜刚被官人给拿走了,说是什么.....什么罪名来着,哎,总之肯定是抓错人了,咱们掌柜多实在的一人,老老实实开门做生意,怎么就犯了法?
那中年剑客沉默的听着店小二唠唠叨叨说了半晌才停下,开口问道:“能寻到人吗?”
店小二叹息道:“都压到牢里去了,还怎么寻人?”
中年剑客点了点头,便转身出了店门。
店小二好似才反应过来,连忙开口问道:“哎你什么人啊?找我们掌柜的什么事?”
起身追到店门,大街上人群熙攘,却已经瞧不见了那中年剑客的身影。
“怎么这几日总出这些怪事.....”
中年剑客用着他那看似不紧不慢的步伐,只片刻功夫便来到了永王府,看着紧闭的朱红大门,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随即拉着把手缓缓叩动。
门房探出脑袋,打量了面前这人一眼,皱眉问道:“你是何人?”
“我来找你们王爷。”
那门房打量了这中年剑客上下一身,朴素无华,把门缝砰地一声合上,只有声音从内传来:“我家王爷病了,这几日谁也不见。”
笑话,王爷是什么人都能见的?再说了,管家下命这几日紧闭大门,凡是来找王爷的一律拦下,那些个达官贵人们也就罢了,怎么还来个乡下土鳖?这几日管家似乎心情很不好,自己是得更加用心些了。
又拉开门缝瞧了眼,那人已经消失不见,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永王府深处,面无表情的永王已经坐在凉亭之中面对棋盘一天一夜了。
自管家上前被永王阴冷的目光狠狠扫视退下之后,便再也没人敢进庭院打扰,管家更是吩咐下去,这几日王府谢绝任何来客,就说王爷病了,不见客。
永王凝视着被黑子缠绕垂死挣扎的白子,沉默不语。
一个身影落在庭院之内,朝着凉亭缓缓走来。
永王双眼布满血丝,瞥了一眼来人道:“来了?”
来人正是中年剑客,他开口道:“芙蓉酒楼无人,望月楼也是如此,门房也不让通报,在下无奈只能独自闯进来了。”
永王闭上眼,揉了揉有些发涨的眉心,说道:“无妨,过来坐。”
中年剑客缓缓坐下。
“这次叫你过来,本是想让你办一件事。”
中年剑客沉默片刻后道:“在下欠着王爷人情,王爷但说无妨。”
永王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继续道:“可是现在再办这件事已经毫无意义了,我想让你办另一件事。”
“请讲。”
“会下棋吗?”永王指着棋盘问道。
“只略懂一二。”
“你看这盘棋,白棋看似毫无机会,实则仍有一线生机。”
他取出一粒子,轻轻的落在一处。
中年剑客仔细看了眼棋盘,半晌后开口道:“鱼死网破,生机渺茫。”
永王沉默,将那棋子拾起,换了一处又轻轻落下。
“如何?”
中年剑客沉默的又看了片刻。
“苟延残喘,生机尚存。”
永王又拾回棋子,落在另外一处。
这次中年剑客只瞥了一眼,嘴里吐出四个字。
“孤注一掷。”
“没错,”永王满是血丝的双眼盯着中年剑客。
“怒在下直言,王爷想要赢得这盘棋,不妨试试方才第二手,虽是苟延残喘,但胜负尚未可知。”
永王低头沉默,半晌之后抬头,脸上竟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
“本王现在便如同这棋盘里的白子,原先想法与你一般无二,但是昨天夜里我收到了一封消息。”
他站起身,慢条斯理的衣袖,缓缓道:“所以现在想下这第三手。”
中年剑客皱眉道:“这一手只能出奇制胜,若是对方有所提防,则前功尽弃,所有生路全部堵死。”
“无妨。”他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笑道:“若是这下棋之人,只有最后一子的机会了呢?即便是这子落错地方,他也无能为力了。”
中年剑客闻言一怔,半晌后开口道:“只是这一子落下,即便黑棋只有一子机会,也是有去无回。”
赵桓神色冷漠的盯着中年剑客,开口道:“帮我杀个人。”
“....谁?”
“这些日子闹得满城风雨的那位武帝之子,赵广源。”
中年剑客沉默。
这位向来温文尔雅的永王殿下,此刻双目通红,低声嘶吼道:“如今我那位亲爱的老师已经放弃了我这位得意门生,反而去让那个小杂种去当皇帝,还将我苦心安插多年的棋子们一一拔出。最可笑的便是我一直认为这位老师是站在我这边的,也从未刻意遮掩过什么。可笑,真是可笑!”
他用力将手上茶杯狠狠摔砸在地,已经冷却了的茶水随着瓷片四溅开来。
“我原本都已经放弃了,但是这位老师还是太低估我了,我那个安插在老师府上多年的钉子,终于给我传来了个消息。”
他慢条斯理的擦了擦手,脸上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容。
“我的这位老师,身患重疾,怕是已经时日无多了。到时候他一死,若是没有那个赵广源,就凭景王那个蠢货,也能和我争?”
他又坐下,看着沉默的中年剑客继续道:”现在就看我这步棋落下,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了。“
中年剑客听着这些话,沉默不语。
“怎么?你这位曾经接连击退过北齐和西魏两位剑道宗师的大乾第一剑客,也会害怕吗?”
中年剑客缓缓开口道:“只是听到这些消息有些吃惊。”
“为了帝位不择手段的人多了去了,我这又算什么?”
中年剑客默然道:“为什么是我?”
永王微笑道:“除了你这位大乾第一剑客,有谁能突破大内高手的层层阻拦,又有谁能在楚平川那个匹夫面前杀人?至少我想不出别人。”
这一次中年剑客沉默更久,最后缓缓起身,朝外走去。
“若是那位杨老太傅拼死阻拦呢?“
赵桓听到这句话,嘴唇微微一顿,但依旧开口道:“只要有人拦你路,统统杀了。”
中年剑客脚步一顿,随即径直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