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以武犯禁。
江湖与官府自古而来便纠缠不清,宣帝在时,有大儒曾言:侠客的存在,是因为天下不太平。以至宣帝更是下诏“使使尽诛此属。”
这话说得有一丝道理,但其实也并不对,真正的原因,想来还是因为人的缘故。
还是那句老话,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
侠客们为什么一直存在?
前朝大儒曾有诗云:
十年磨一剑,
霜刃未曾试。
今日把示君,
谁有不平事?
这群侠客们活在世上,就好像仅仅是为了一件事:为你打抱不平,哪怕付出我的生命似乎也值得。
不过在这种在百姓看来欢欣之事,在官府眼里更是深恶痛绝。
侠客往往也不能彻底解决不平之事,只能解决导致不平之事的人。
藐视国法,私设公堂。若是事事都由一厢情愿来判定对错,又何来公平正义可言?
要知道这世上最狡猾的东西不是狐狸,而是人心。
但江湖总是需要侠客的。
事实证明,无论是王朝更替,盛世兴衰,没有那些因一诺而慷慨赴死的侠士们,或许整个天下会显得很太平,但就好似一场极尽奢华的宴会,却没有了美酒与美人,总是会让人感到遗憾和沮丧。
所以官府对待江湖势力,态度一直极为暧昧。
“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戹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也许大乾史料之上记载的这句话,便是对侠客们最好的诠释?
但恐怕此时此刻,杨老太傅心里并不会这么想。
楚平川被长剑贯穿胸膛,整个人不能动弹,虽拼死击出一掌,但却被梁鸿云以一只胳膊的代价化解。
至少现在,在场已经没有人能拦住梁鸿云。
既然他能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众人面前,至少证明这一带的禁卫已经被杀完。
楚平川艰难的伸出手,似乎想要去阻止,他心里有些悔恨,若是不是因为自己自负,将平凉侯暗中安插的高手尽数驱离,也不会落的现在这个局面。
杨老太傅看着一瘸一拐走过来的梁鸿云,突然开口道:“是谁派你来的?太后?靖国公?西魏?还是北齐?“
梁鸿云没有说话,但脚下步伐却是一缓。
“梁鸿云,十几年前那场比试,老夫也曾去看过,你虽不是我大乾子民,但能为我大乾连退强敌,老夫甚至曾与武帝商议,是否要赏赐与你,看来终究也是看错了人。”
梁鸿云闻言沉默片刻后回道:“太傅看错的恐怕不止梁某一人,这天下之人何其多,哪能个个都看透了。”
“咳咳....”楚平川口吐鲜血,挣扎的开口道:“梁鸿云!你与皇子殿下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他!“
梁鸿云离得越来越近。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吴长起突然大喊一声,朝着梁鸿云便冲了过来,嘴里大喊道:“殿下快逃!”
但这位年迈的老太监哪是这位天下第一剑客的对手,挥手间便被掀翻在地,生死不明。
赵广源突然做了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他蹲下身,伸手抓住一团雪,在手上捏成一个雪团,朝着梁鸿云狠狠砸去。
以梁鸿云的身法本可以轻易躲闪,但不知为什么,他却没有侧身,径直被雪团砸中。
赵广源朝前几步,先看了看吴长起,随后站起身挡在杨老太傅面前,伸手拦住梁鸿云大喊道:“你为什么要杀好人?我听过你的名字,凉地的说书先生说你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剑客,专杀坏人,从不杀好人。”
梁鸿云听着面前这位年幼的皇子殿下,一时竟有些无言。
他走到这位矮小的皇子殿下面前,举起一只手掌。
“殿下!”
“梁鸿云!”
这时赵广源倔强的继续开口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杀我,但是他们都打不过你,你可不可以放过楚叔叔吴公公和杨爷爷他们。“
杨....爷爷吗?杨老太傅心里百感交集。
躺在地上的吴长起身子微微一动。
梁鸿云手停在半空之中,久久没有落下。
三十二年前,北齐、大乾与西魏三国交接的边境之上,一个被战火侵扰的村庄内,一个婴儿诞生了。
但整个家开心不过第二日,北齐的数万骑兵便奔袭过来,将沿途的所有村落袭杀一空。
第三日,有江湖人士路过,目睹这一惨状,长叹一声将尸首尽数掩埋,却无意间发现了母亲怀中尚未死去的婴儿。
婴儿被这位江湖人士抚养,逐渐长大,他既是师傅,也是父亲,所以他也跟着姓,叫梁鸿云。
它天资过人,在师傅手中学到了惊人的剑术,不过十六便几乎无人能敌,他师傅却身染恶疾,撒手人寰。
临死前师傅说这不是最厉害的剑法,他也在师傅坟前发誓,一定要学会这世上最厉害的剑法。
那一年他下山去北齐,找到了当年那群屠杀村落的那队骑兵,将他们杀了个干净。但随后也被数千骑兵追杀,危在旦夕。
是一户好心的大乾夫妇救了他。
这对夫妇膝下无子,养伤期间,将梁鸿云当做亲生儿子一般对待。
当时边境不稳,时常有盗匪出入,百姓苦不堪言,梁鸿云白日如平民般生活,夜里则手持长剑上山诛杀盗匪。
因其从未留名,剑影掠若飞鸿,固被人称为飞鸿剑。
飞鸿剑的威名不止于大乾之内,三国交界之处,处处都有着飞鸿剑的身影,盗匪蜗居深山,三境之地竟难得迎来了一时太平。
他渐渐有些明白为何师傅觉得他之前的剑法并非最厉害的剑法。
飞鸿剑声名远播,却也引来了江湖人士的关注。
人在江湖,无非求名利二字。
正是那年,二十岁年少气盛的他,在大乾面对齐魏二国剑道宗师挑衅之时,仗剑而出。
与西魏大宗师缠斗七十九招,胜其半招。
北齐宗师不愿占其便宜,两人站定不动,以剑招御敌,至一百一十六招,以反手剑胜。
飞鸿剑自此名声大噪,被誉为天下第一剑客。
但是.....
回到家中,却发现自己父母已故,原因不是仇杀,也不非江湖之人所为,而是一桩极为轻小的村农械斗。
为了水源,两村之间大大出手,这是自古而来从未断绝之事。
更何况是如今天下不稳,百姓生活困苦,这一点水源,更代表着村子活下去的希望。
他无处寻仇,对方村民同仇敌忾,异口同声的说不知道是谁。
因为人数众多,连官府也无法定罪,只得草草结案,让对方村子补偿了些银两。
捏着手里的三四两白银,他惨然一笑,葬了父母,将白银扔掉,转身离开。
天下第一剑客又能如何?
他开始收拾生活,浪迹天涯,一转眼便是十年过去。
这数十年,他游历四方,走遍三国,打败了一个又一个高手,想要去寻找师傅口中的最厉害的剑法。
但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始终没有追寻到什么是最厉害的剑法。
如同小说里一般,他发现了那个她。
但她却是教坊司出身,两人虽相爱但始终不能在一起。
这时有人对他说,若是想救她出来,可以去找永王,他正在广交天下侠士。
他去见了永王,永王大喜,答应了他的请求,但也欠下了永王一个人情。
他开心的回去与她成亲,转眼间三年过去,她已有了身孕。
这时永王的人找上门来......
梁鸿云闭着眼,那只手掌久久拍不下去。
“殿下,你不怕死吗?”
赵广源本抿嘴闭着眼睛,听到这话没有正眼而是直接说道:“怕死啊,谁不怕死。”
梁鸿云苦笑道:“是啊,谁不怕死?“
他想到了自己从未见过的父母。
想到了边境无数因战乱死去的人。
想到了为了田地里一点微薄收成而去与人拼命的养父母。
想到了因卷入官场权争而被送入教坊司的妻子。
想到了自己尚未出世的孩儿。
说完举起手掌,一掌拍下。
啪!
鲜血缓缓流下,一滴滴的滴在赵广源柔嫩的面庞之上。
他有些迷茫的睁开眼,看到的是梁鸿云左手拍在自己的心口,嘴唇上大滴大滴乌黑的鲜血涌出,滴落在赵广源脸上。
“你.....!”
所有人都愣住了。
梁鸿云不顾他人的眼神,蹲下身,颤抖的摸了摸赵广源的脑袋,替他将脸上的血迹拂去。
“听说.....殿下与我一样也是个孤儿.....”
“殿下....你...咳咳...是个好孩子。”
“但是你要记住.....以后,一定.....一定.....一定要做个好皇帝。百姓们....其实都不在乎谁做皇帝....但是,你..咳咳,记住,一定要当个.....好皇帝,不要....再让人过苦日子了。”
赵广源不知怎么的,突然鼻子一阵酸楚。
“替我照顾好我的妻子....和我未出世的孩儿,”他艰难的转过头,看向楚平川的方向,“那柄飞鸿剑,便....送给殿下了,希望能替我...送给有缘人,寻到....咳咳,寻到这世上最厉害的剑法。”
他面色红的发紫,突然提起一口气,对着楚平川大声喊道:“元月初九,逆贼飞鸿剑梁鸿云只身潜入宫中,行刺皇子,杀禁卫七十一人,力竭。被大乾第一高手楚平川一掌震碎心脉而死。”
“记住了,一定要将消息散布出去,这样,我的妻子才不会有危险。”
他仰头最后看了眼阴云密布的天空。
师傅,看来我还是没领悟到这世上最厉害的剑法。
说罢跪倒在地,气绝而亡。
赵广源呆呆的站在原地。
杨老太傅长叹一口气,缓缓道:“看来是老夫错了,他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想杀你。”
赵广源转过头,一脸的迷茫和疑惑。
“咳咳....我也早该想到的。若是梁鸿云想杀殿下,自可在暗地里刺杀,根本不需要这样光明正大的杀过来。“
赵广源看着满手的鲜血,怔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