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上虽有些嘈乱,但柴信然此刻不得不定下心去细细梳理一番。
一切疑惑都在杨太傅出现的那一刻瞬间迎刃而解。
“宫中之事,侯爷自有安排,我们只希望柴大人能在关键时刻,祝殿下一臂之力。”
那位白衣书生的话仿佛又出现在了耳边。
“平凉侯,好算计啊。”
他看着赵广源一步步的自殿外走入,神情不禁有些恍惚。
赵广源持剑,脸颊、头发和朝服之上仍有点点血迹,但少年面色坚毅,双眼有神,面对满朝文武的目光也只是微微皱眉,朝着杨老太傅的身后缩了缩。
这位,便是大乾的新主人了吗?
果然年幼啊。
他有些出神的想着。
这场风波,是该结束了。
大乾王朝即将迎来这位新的主人,这位....年轻的小孩。
往后的日子,自己拿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这位年轻的帝王呢?
只是当下,应该便是那关键时刻了。
杨老太傅目送着王老尚书的尸首离开大殿,缓了口气,开口道:“继续上朝吧。”
杨老太傅牵着赵广源的手,一步步的走向玉阶前。
停下脚步,转身面对满朝文武。
于是诡异的朝堂一幕出现了。
无人敢开口,他也没有人知道此时该说些什么。
大殿中充斥着压抑。
站在御座前的大太监韩振却有些瑟瑟发抖,这是要变天了。
杨老太傅自怀中取出一封奏章,扔到众臣面前,淡淡的开口道:“这是永王写的折子,说自己德不配才,而如今国运不臻,民生多艰,自己德薄能鲜之身,恐难继大统。”
群臣面面相觑。
只是那封奏章被扔在地上,散落一团,离得近的大臣们分明瞧见了上面空无一字,一片雪白。
只是,面对权倾朝野的杨老太傅,谁敢说话?
太后坐在珠帘之后,一双拳头几乎快要捏碎,浑身颤抖的看着这个苍老的身影。
靖安公转过头,朝着后面不远处的几人使了几个眼色,当即便有人站了出来。
只是那人刚上前跨出一步,便看到最前端,一个身影缓步走出,将那封空白的奏章捡起。
那人吓得顿时不敢动弹。
因为捡起那封奏章的,是当朝首辅,柴信然。
其余四位内阁大臣用着奇怪的眼神看向这位向来明哲保身的首辅大人,有疑惑,有惊讶,有愕然。
柴信然捡起那封奏章,似乎是凝神观看了一会,这才抬起头,正视着杨老太傅。
“的确乃永王所写。”
此话一出,帝位再无争议。
太后颓然的放下手,半靠着椅背上,揉着眉心不再言语。
“诸位,王公所言振聋发聩,真乃千古之言,在下被骂的是如梦初醒。”
“在下身为首辅,在此风雨飘摇之际,竟不能带领群臣早定新君,以至于天下人心惶惶,众臣议论纷纷。先帝之子赵广源,德才兼备,宽容仁厚,有先帝风范,陛下膝下无子,天位空悬,在下便以首辅身份,请立赵广源为帝,众臣以为如何?”
殿中重新恢复安静。
赵广源站在前面,看着这满朝低着头不敢抬头的大臣们,似乎能从他们的动作表情看到些什么。
站在最前面的这四个人,也是极为有趣的。
何景成面色发白,浑身颤抖,额头冷汗不断滴落,似乎明白了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被计划的,自己不过是个跳梁小丑而已。
靖安公依旧站的挺拔,但却用一种凌厉的眼神看着杨老太傅和柴信然,眼神中透露着阴冷,待看到赵广源看着他时,却不自禁的低下头。
文华殿大学士魏恒的表情很是玩味,一双眼睛不断扫视着众人,一脸若有所思。
观众生相,可观众生心。
这是帝王心鉴的上父亲留下的一句话。
朝中大臣是万万没想到,最后的赢家竟然是这位素未蒙面的先帝之子。
虽说出现之时也闹得满城风雨,但终究没有人将其放在眼里,景永二王在朝中经营许久,岂是他能所匹敌的?
但如今局面摆在众臣眼前,让他们不得不去承认。
兵部尚书李平纲率先出列,大声喊道:“臣附议。”
朝堂之上那个人不是人精,瞧见这一幕也连忙上前,大声呼喊。
无论是谁做皇帝,和自己有什么干系?再说这皇帝如果是个小孩的话......不免有别有用心之人用眼光扫视杨老太傅和柴信然。
篡国?
他们不禁打了个冷颤,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有的的确乃是中立之人,看着眼前这局势,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不过又想到这位殿下回京第一时间便是去祭祀祖先,想来也是品德纯厚之人。
吴长起守在殿外,看着群臣山呼海拥一般,心中长长吁了一口气,但他还是不敢放松警惕提,如今的他,等于已是彻底与太后撕破脸皮,若是想在这后宫之中立足,那就要牢牢的靠紧赵广源。
真正的风雨才刚刚开始,殿下只是走完这段被许多人事先铺好的路,剩下的日子,便要看殿下自己了。
群臣汹涌,为首的几位内阁大臣也是一一走出,靖安公也是长长呼出一口气,向前一步低头道:“臣附议。”
杨老太傅与首辅柴信然对视一眼,同时转头看向赵广源。
两位老臣这种时刻选择站在了一起。
这么多年,内阁处处受制,杨老太傅实则在暗中把控朝政,皆因陛下登基时的一道谕旨。
“朕初登大宝,诸多事宜实难决断,烦请内阁诸公与杨太傅共议。”
自此六年之内,内阁虽行宰相之权,但暗中经常被杨老太傅掣肘,落入下风。
有人说自己这位首辅大人当得太过憋屈,自己却不以为意,因为他明白一件事。
两人看似处处相争,但自己明白,看似浮在表面的权争是假,实际上两人只是因为政见不合,多有分歧而已。
在两人心中,都还站着一个人。
那就是武帝,由两人亲手培养出来的武帝,那位文功武治,有一代英主之姿的武帝。
或许在这两人心里面,年轻时都存着济世救国的心思,但几十年宦海沉浮,都成为了老谋深算,胸有城府的权臣。
有的人或许会就此沉沦,柴信然便是如此。
若非是几年前那位书生,朝气蓬勃,指点江山,将他痛骂一顿,虽是最后锒铛入狱,但即便在酷刑之下也不曾松口,让他又一次扪心自问,自己像他这般年纪,想的是什么?
于是他使了些手段,以假死之名放走了他,送他去了西凉。
他想看看,这位大放厥词的书生,在经历酷刑流放,假死之后无名无姓的情况下,在那兵荒马乱的西凉之地,能做些什么。
结果看来是自己想错了。
这些年他也在反思,人生在世,无外乎名利二字,自己位极人臣,还有什么缺憾的地方吗?
直到陛下突然驾崩,那位数年未见的书生又找上门来。
岁月荏苒,物是人非。
这位轻狂的书生已经便的沉稳不少,发际之间竟也多了不少亮白。
也许自己在他心里,仍是那个图谋权位的首辅。
不过看着目光单纯的赵广源,这位当朝首辅心中又燃起了一丝火花。
或许这位年幼的殿下,真的是大乾未来的希望呢?
杨老太傅看着满朝文武,很是平静。
这一幕他曾见过。
不止一次。
在领略了无数阴谋诡计,挣扎沉浮之后,这世上几乎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动容了。
不经历黑暗的人,是永远无法领略光明的珍贵。
无数人痛骂自己是权臣,是奸贼,把持朝政误国误民,但只要自己心里清楚,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那就够了。
他转头看着赵广源,示意他走上玉阶。
大太监韩振早已面露谄媚,匍匐在地。
珠帘后太后的身影也不知所踪,似是早已离去。
这一场闹剧,终究还是要散场了。
赵广源深吸一口气,用手紧紧捏着飞鸿剑,看着这高大的玉阶,一步步的朝上走去。
留下身后的,是一串串带着血迹的脚印。
这些脚印里承载了许多期望。
赵广源走到最高处,转过头,看向群臣。
这里视线极佳,整个朝堂一览无余。
他可以看到何景成发颤的身影,看到最后方几个官员正在窃窃私语,看到前几日在皇城外迎接自己的于永丰,他面色发白,呆愣的站在原地。
穿过大门,是一望无际的雪白。
远处城楼耸立,即便大雪遮面,依旧大气磅礴。
大臣们看着赵广源瘦弱的身影,一步一步的走上前,只留下一连串血色脚印,朝堂之上一片肃然,落针可闻,似乎一时间都忘记了呼吸。
多么像的一道身影啊。
当年武帝便是这样一步一步的踏上玉阶,坐上了那至高无上的宝座,带领着群臣开创了一小段盛世。
此刻无论是心中仍怀阴诡或是犹豫不决的大臣们,见赵广源转过身,腰杆挺直,面色坚毅,心中也忍不住一阵翻涌。
大乾的帝王!
杨老太傅看着赵广源的身影,眯起眼睛。
剩下的便看你自己了。
也许你会像武帝一般,带领群臣开创一段盛世。
也许你也会如平帝一般,被这繁杂的政务和沉重的压力所击倒,一蹶不振。
也许你也会因为这世上有太多污浊,太多阴谋诡计,被这世道所击垮,被那些残酷的真相所折磨。
也许你也会因为恐惧而退缩,因为无能而愤怒。
但这些,都是一个帝王应该所经历的。
老夫已经时日无多了,但老夫会将所有的一切倾囊相授,让你至少在面对这些时,不至于手足无措。
今后你会面对许多事,许多无法理解的事,许多难以置信的事,但你要学会接受。
走吧,朝前走吧,只是这条路只要走了上去,便再也没法回头了。
杨老太傅与柴信然朝着赵广源躬身一拜,群臣纷纷跪下。
“殿下万年,大乾万年!”
阳光破开阴云,万丈金光倾泻而下,洒满大地。
乾历三百六十一年初,平帝驾崩,享年三十七载,在位六年,谥号平帝。半月后,武帝之子赵广源即皇帝位,定年号为元玺。
殿下,大乾已是日暮西山,希望你能扛得住这份压力,老夫已经无力去改变了,但愿将希望压在你的身上。
人生在世,本就是一场豪赌。
希望你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帝王。
......
永王府,永王听着管家传来的宫中消息,看着终于探出脑袋的太阳,眯起眼喃喃道:“别急,这才刚刚开始呢。”
仁寿宫内,传来景王歇斯底里的咆哮声和连续不断瓷片破碎的声音,太后揉着眉心,凝视着地面,咬牙道:“这都是你们逼本宫的。”
这一切似乎才刚刚结束,又好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