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广源最终还是病倒了,在离京的第二日。
想来是受到了惊吓,或者换医师的话说,便是思虑过多外加这天寒地冻,体内阳气不足而外阴邪入体。
那女子对医师到是很客气,全然没有先前阴狠粗暴的样子,从怀中的钱包数出几粒碎银子,客客气气付了诊金,送了老先生出门再去药铺抓药。
在这件破旧的客栈内,窗户都被北风刮得呼呼作响,似乎下一刻便要被吹翻在地。
待到她回来,便瞧见赵广源紧紧的裹着一身有些潮湿的棉被,嘴唇有些发青,双颊露出不正常的嫣红之色。
女子坐在床边,默默的盯着看了赵广源好一会,半晌后才起身煎药,一时间小屋内充溢着淡淡的药香。
迷迷糊糊中,赵广源直觉的身边有女子细细的说话声,忽远忽近,似在天边却又好像近在眼前。
他感觉到自己被人扶起,干裂的嘴唇贴到瓷碗上,他饥渴的喝完嘴边温热的药汁,这才被人缓缓放下。
这一睡,再醒来便已经是第二日清晨。
离京数日,这一觉睡的最为安稳,他美美的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坐在床边用力摇了摇仍有些微痛的脑袋,看了眼四周这个破旧房间,再看到坐在桌旁背对着自己的女子,这才缓过神,自己已经被一个陌生人抓走了。
“醒了?走吧。”
赵广源低着头问道:“你....到底是谁?”
女子没有理他,而是起身朝外走去,赵广源也只得站起身,也跟着走了出去。
自昨日在雪中病倒,赵广源便再也不清楚自己到底身处何处了。
他只知道一件事,他们似乎是在往北走。
他也不是没起过逃跑的心思,但看见女子与几十米外一粒石子将一只野猪穿脑而死后,他便断了这个心思。
两人行走在这个破败的小镇当中,均是土木泥房,瞧得出来,两人昨夜住过的酒店,应当便是这个镇子中最好的地方了。
这里的人大多面容枯槁,眼神中多带麻木的站在街边。
两旁的店家也都无精打采的,全然没有吆喝的意思。
赵广源能感觉到这里,有着说不出来的压抑。
“昨晚有人来救你了。”
赵广源听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句,神色一动,但很快便一声不吭的低下头。
既然他还站在这,再问也就没有意义。
“是观海楼的人,看的出来,你那位姐姐很是关心你。”
女子从怀中掏出钱袋,皱着眉仔细的查看着。
赵广源闻言,心里多出了一丝莫名的感觉。
女子突然停下了脚步。
其实在赵广源心里,他一直不懂什么叫做江湖。
以前听说书先生说,粱大侠乃是江湖第一高手,他也只是懵懂的知道,粱大侠,是个好人,是为民除害的大侠,是天下第一的高手。
就算是直到这位江湖第一大侠死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也没能明白。
但就在现在,就在这座破旧萧索的小镇里,他好像已经有一点感触。
因为他观察到了四周那男人们眼神中的变化。
他们看到面前一个美艳的妇人,站在大道中间,牵着一个很是精致的小孩,正捧着手中的钱袋细细的数着,这副场面,竟让他们眼中生起了些神采。
这里是北地,没有人在意会发生什么。
在这里,人们只求活下去,只会恐惧三样东西。
饥饿、马贼,还有官兵。
因为这三样东西,都代表着死亡。
而面前的这个女子和小孩,在他们眼里,则代表着享受和钱财。
女子曼妙的身姿和姣好的容颜充斥着他们的脑海,让他们忽略了一样极为致命的东西。
女子腰间的佩剑。
敢在此处开上铺子的,没有一个是简单的,自然是瞧出了什么,稍稍合上了店门。
赵广源咽着口水,看着这群人的眼里的神采,情不自禁的朝着女子靠近了些。
“怕了?”
女子终于数完了手中的钱袋,很是不满意的皱着眉。
“我....”赵广源很想说不怕,但是先前的动作已经暴露了他的想法。
说来也是可笑,他有勇气在雪夜里陪着胡生出去驱赶饿狼,有勇气面对那座皇宫里从未见过的敌人和对手,也有勇气直面天下第一剑客的袭杀。
但不知为何,此刻身边没有人陪伴的他,便像是内心的软弱被彻底暴露在阳光下,让他害怕到颤抖。
即便是他知道身边有个很厉害的高手,但他就是害怕。
“看好了。”女子淡然的开口,声音直至赵广源心底。
“这些,便是大乾的子民,便是你的子民。给我睁大眼睛,好好地看一看!”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严厉,说的赵广源浑身一颤。
四周的男人们毫不掩饰眼中的欲望,便如一条条疯犬般冲了上来。
“国泰民安。”
女子上前一步,一脚将一人踹翻在地。
“天下太平!”
又是反手一剑,剑鞘狠狠的击碎了一人下巴,那人痛苦的跪倒在地,鲜血顺着嘴角流淌在地。
“安居乐业!”
起身一个横越,将身后三人齐齐击飞,顺势剑鞘一扔,将一人击倒在地。
“想来你在京都,听到的都是这些虚伪之词吧?仔细睁大眼睛,看一看,这便是你们父子的百姓。”
剩下的人毫不迟疑,眼中欲望消退的一干二净,如败家之犬仓皇逃窜。
“我很想知道,当你知道你要继承你父亲的位子,坐上这大乾皇帝宝座的位置时,除了你们这些人的小心思之外,还有没有真的考虑过其他的?”
女子将长剑放下,慢慢踱步到剑鞘旁边,一脚踩在那人胸口,狠狠的按在地上。
她脸上竟露出微笑,对着赵广源缓缓道:“你觉得鸿云为什么要把飞鸿剑传给你?”
赵广源浑身颤抖,眼睛死死的盯着地面,勉强张嘴道:“他....他是.....”
“他是愚蠢!是傻!”
女子咬牙切齿,加重了脚下的力道,那人趴在地上痛苦的呻吟着。
“他以为你是希望,可以让百姓过上好日子。你看看你自己,你配吗?”
赵广源大脑只觉得轰的一声,灵魂都仿佛出窍了。
从来京城,这一路上,所有人都在告诉他,这皇位是他的,是该属于他的。
在认识的人和那些不认识的人齐心帮助下,他渐渐的,也觉得这皇位理所应当是自己的。
他要登上皇位,他要做个好皇帝,他要替父母报仇,他要.....
还要什么?
赵广源感觉自己被拉入了一团漩涡之中,之前无数人说的话,不停的重复在耳朵边。
“这是属于你的位子!”
“你....一定要做个好皇帝!”
“殿下万年,大乾万年!”
.....
他也终于明白了一件事,那个长久困扰在他心里的事。
不是他为什么要做皇帝,也不是该怎么做个好皇帝,更不是如何去学做一个好皇帝。
而是他从来都未能意识到,坐上这个皇位,到底是意味着什么。
女子带着残忍的笑意看着赵广源,将长剑搭在那人脖子上,轻声问道:“那么,小皇帝陛下,这人对您可是大不敬呢,杀吗?”
赵广源面色苍白的看着女子,又看了看她脚底下满是震惊、恐惧与求饶的脸,右手有些颤抖的说:“放....放了他吧。”
女子一挑眉,收起手中长剑,缓缓插入剑鞘之中,她笑着说道:“咱们的皇帝陛下可真是心善呢。”
“啊...啊啊呃。”
脚下之人发出一阵惨叫,浑身痛苦的抽搐,只一会便没了气息。
慢慢将脚抬起来,在雪上擦了擦,一脸的漫不经心的道:“不过死了多干净,干嘛要活呢。”
赵广源只是浑身一颤,但却并没有说话。
“我懒得跟你解释如果放了这个人便会引来不少麻烦,你的心善便跟鸿云当年一模一样,只不过是无用的呻吟而已。”
没有在意魂不守舍的赵广源,女子四周环顾了一眼,朝着一间店面走去。
见街上人群四散而尽,店铺们也都习以为常的将店门继续打开,偶有路过之人也都没有在意躺在雪中的死尸,以及身边站着不动的小孩。
女子买的很快,店铺也极为客气,双方默契的交易,并没有过多的废话。
将买来的大包小包仍在赵广源身上,两人朝着镇子外面走去。
不过赵广源到底是个孩子,即便是东西不重,也很快便提的气喘吁吁,不得不停下揉捏着酸痛的胳膊。
女子也停下脚步,皱眉看着赵广源,眼神的嫌恶没有丝毫遮掩。
“提起来,继续走!”
赵广源不敢违抗,只得咬牙将东西提在手上和肩上,脚步一深一浅的继续朝前走着。
只不过这次,女子换到了后方。
她仔细观察着赵广源步伐,然后用剑鞘在他后腿用力一点。
“啪!”
赵广源没站稳,狠狠的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东西也跌落一地。
他不解的看着女子,得到的却是冷漠的回应。
“继续走!”
他只能咬着牙继续朝前走,不过这次留了个心眼,双腿始终用力,果然不一会便感受到了一股大力点在了自己的右侧小腿之上。
“啪!”又是一个踉跄,虽然留心了,但根本挡不住这股酸痛,还是跌倒在了地上。
他摸了摸摔痛的膝盖,眼中含着泪看向女子,没有说话,但满是委屈。
“继续!”
依旧是看冷漠的回答。
赵广源只能在此咬牙,扛起东西小心翼翼的行走。
整整一下午,两人便这么跌跌撞撞的走了一路,终于在天色将暗之前,离开了官道,转向了黑暗的山林之中。
赵广源已经数不清多少次被击倒在地了,但他只能咬着牙忍受着。
终于,在赵广源最后一次跌倒再爬起来的时候,女子长长的吐出一口气道:“行了,记住这些痛的地方,待会走路的时候跟着我的脚印走。”
赵广源一愣,看着女子径直走到前面,速度极快,虽然看似走的是一条直线,但雪中留下的脚印却是歪七扭。
赵广源试着学她的脚印,但只是几步便右脚便被左脚绊到,重心不稳,又狠狠的摔倒在地。
“白痴,”女子见状怒骂道:“你不会踩着我的脚印走吗?真是个白痴!”
赵广源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辩解什么,但还是默默的走到女子留下的脚印上,一步一步的踩了上去。
山脚下,一个女子不紧不慢的走在前面,另一个瘦小的身影则低着头歪歪斜斜一步步的朝着前走,直至夜色来临。
而他们前进的方向,苍凉的天空下,是一望无际绵延不绝的崇山峻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