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陪老夫出去转转吧。”
杨老太傅右手扶着太师椅,慢慢的朝外摩挲,最后似乎很吃力的将自己撑了起来。
白皓初仍旧不为所动,只是坐在一旁冷冰冰的看着。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就当陪着个老人家散散步,聊聊天吧。”
白皓初沉默片刻,缓缓的站起身来。
两人没有去那热闹异常、山呼海啸的奉天殿,而是穿过宫门,伴着一路喜庆的灯饰,缓缓的走出了宫门。
回头看了眼这座皇宫,杨老太傅脸上露出一个难以言喻的笑容。
“以前我读的书里,权臣一般分为三种人。”
“哦?说说看。”杨老太傅没有转过头,仍是慢吞吞的朝着街市走去。
“第一种,皇恩盛宠,权倾天下,不过这种人,向来都死的很惨。”白皓初面无表情道。
“是啊,这种人太多了,数也数不过来。”
杨老太傅听了似乎很是赞许。
“第二种,才学经世,委以重任,举国听命。”白皓初继续说道。
“唔,当是我大乾齐辅宰是也。”
两人边走边说,没过多时,便已经摆脱了围绕宫城的压抑肃穆,来到了一处热闹的街市。
“第三种,”街道上人声混杂,白皓初不得不皱眉提高嗓音道:“功高盖主,声震天下,几乎可定天子废立之事!”
杨老太傅闻言到是停下了脚步,略有感慨的道:“也不知道太祖皇帝瞧见了大乾现在这副模样,会作何感慨。”
“杀呗。”白皓初无所谓的耸了耸肩。
杨老太傅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沉吟道:“白公子不愧是经世之才,若是依太祖的性格,这朝廷上下,怕是都要被统统血洗一遍。”
白皓初冷笑一声道:“我刚才还没说完呢。知道这三种人,其实都有一个共同点吗?”
“说说看。”杨老太傅走到一处街边的面摊上,唤着小二上了两碗面,一遍微微喘气一边随口问道。
“他们都起过当皇帝的心思。”
白皓初坐直身体,眼神死死的盯着杨老太傅。
“那是自然,”老人家很是随意的拂去桌上一片落叶,嘴里缓缓道:“老夫何尝没起过这个念头。”
白皓初一怔,见杨老太傅如谈论家常般的说出这么一个震人的事实,到是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沉默片刻后,白皓初终于抬起头,问出一个几乎可以让人为之色变的问题,他缓缓道:“如果你的儿子仍在世,你还会绝了这个心思吗?”
老人家的手终于顿了下。
“老夫也说不清楚,但是白公子不要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
“老夫虽然柄国数十载,说是权倾天下也不为过。这天底下有无数人恨老夫,惧老夫,但也有不少人敬老夫,尊老夫。是因为老夫终究是圣人门下。”
“六年前,我得知犬子死于西凉一役,悲痛欲绝,但国之将倾,老夫不得、也不能不上。说句心底话,老夫已经厌倦了这种生活了,尤其是时常在夜里梦到犬子,还有一些....已经亡故的老朋友们。”
小二很是勤快的端上两碗散着香气的汤面,红绿点缀之间煞是好看,让人食指大动。
老人家取出一副筷子,招呼着白皓初,自己大口的吃起了面条。
白皓初盯着面条,没有动弹。
老人家用力吞下一大口,仰着头喘了口气,转头笑道:“放心,老夫还不至于那么做。”
白皓初仍是一动不动。
杨老太傅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也并未继续劝说,而是低下头,继续吃着面条。
一碗面罢,老人家意犹未尽的擦了擦嘴,长长的舒了口气。
“犬子当年便最喜欢在这吃上一碗面条,只可惜老夫当年雄心壮志,满脑子都是国事,却是从未能陪他安安静静的坐在这吃上一碗面条。现在老了,独自一人,竟才发现,这面条的确如犬子所言的那般美味。”
白皓初默然。
擦了擦嘴,老人家打量着白皓初,笑道:“说了这么多,也该白公子说说了,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我?”白皓初一愣,不假思索的回答道:“加官进爵,荣华富贵。”
杨老太傅呵呵的笑道:“白公子到是真性情,不过白公子觉得可能吗?”
白皓初很干脆的摇了摇头。
“内忧外患之际,容不下声色犬马,纸醉金迷。”
杨老太傅饶有兴趣的转动身体,朝着白皓初问道:“那公子会怎么做?”
“我不是太祖,我不会杀,我也没那个本事去杀,就算是广源当上了皇帝,他也没那个本事,再说了,这小子也不是那种人。”
“哦?愿闻其详。”
白皓初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杨太傅,说了这么多,您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杨老太傅愣了下,随即缓缓低下头,似乎是很无奈,也似乎是很欣慰,轻轻的拍了拍手。
一瞬间,白皓初毛骨悚然,额头渗出一排冷汗。
整条街上,除了这个面摊的老板与小二,其余无论是行走的路人,摆摊的商贾,或是吆喝的艺人,还是卖菜的婆婶,全都停下手中的动作,齐齐的站在原地。
楚平川嗖的一声从一旁的酒楼之上一跃而下,跑到两人面前,急匆匆的将白皓初面前的那碗面条狠狠砸碎在地,随即长长的舒了口气。
整条街道之上齐齐喊道:“乾卫见过楚统领,见过杨老太傅!”
白皓初面色苍白,看着地上被摔碎的面碗,又看了看楚平川,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
“还不错,差不多可以了。”
杨老太傅风轻云淡的站起身,朝着早已被吓傻了站在原地瑟瑟发抖的面摊父子走去。
他轻轻一拜,朝着年纪稍大的面摊老板道:“犬子曾说过,最爱吃您家的面条,今日一尝,果真所言不虚。犬子曾言昔日年幼时您多有照顾,今日特来感谢。”
面摊老板面如土色,嘴唇哆嗦半晌后噗通一声拉着儿子跪下,使劲的磕头。
白皓初艰难的看着楚平川,又看了眼撒了一地的汤面,后者露出一个愧疚无奈的表情,却肯定的点了点头。
杨老太傅扶起颤颤巍巍的面摊父子,派人将他们送走后,这才缓缓坐下,朝着白皓初道:“白公子,老夫本来是准备将你直接杀了的,可后来想想,又觉得可惜,这几日犹疑之间,总是拿不定主意啊。”
白皓初咽了口唾沫,心里有些发寒。
这位杨老太傅若是真要杀自己,他实在是想不出能有什么抵抗的法子,怕是只能亡命天涯。
“为什么?”白皓初故作硬气的问道。
“因为老夫命不久矣,若是老夫能再活个数十载,能看着广源这小家伙长大,老夫自然是不会对你动手。”
“可是你不一样。”
他转过头凝视着白皓初,眼神里带着说不出的欣赏道:“老夫读过你写的文章和策论,如此人才,留在年幼的帝王身侧,又如此深得信赖,隐患实在太大。”
白皓初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勉强笑道:“如果我说,他们不......”
“公子就不必遮掩了,莫不是想说这些都不是你写的?呵呵。”杨老太傅抚须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若是杀了你,以绝后患,倒是也一了百了,只怕广源独木难支,撑不起这偌大的江山。”
“既然你心里早就有所决定,又为什么让永王去做那些小动作?”白皓初疑惑的问道。
“自然是为了试试你,若是你只是个绣花枕头,让他能得逞,便是他技高一筹,成王败寇,本就如此。”
白皓初心中有些发寒。
“所以这一切,早就都在你的算计之内,是吗?”
“也不能说是算计吧,应当是顺水推舟。”一直站在一旁的楚平川突然冒出一句,他带着敬畏的眼神看了杨老太傅一眼,苦笑道:“只是太傅这一下,竟然将我也推了进去。”
白皓初回想这一切,心里五味杂陈,又看了眼地上的那碗破碎汤面,心里无端的升起一股怒火。
他站起身,眼神冰冷的盯着杨老太傅道:“杨太傅如此手段,找这么多人演戏,便是为了骗我吃下这碗面?真是让人佩服。”
杨老太傅笑眯眯的说道:“也是为了瞧瞧公子的警惕心,若是心里没几分算计,可撑不起这乾卫的大局。”
“什么?”
白皓初闻言一怔。
老人家终于收回了脸上笑容,正色道:“白皓初,我是既想杀你又舍不得杀你,可是你留下来的隐患实在太大,老夫不会去赌那变幻莫测的人心,只能用规矩来将你框柱。”
“乾卫统领,历来都是皇帝亲信,虽有三品虚职,但终身无法入朝为官,你就这样为赵家出力吧。”
白皓初闻言也瞬间冷静了下来,平静道:“为什么不能好好商量?你就那么确定我不会答应吗,非要弄这么一出。”
杨老太傅低头笑了笑,没有解释。
白皓初看着四周仍是一动不动的人群,默然道:“规矩是死的,而人是活的,你就不怕吗?”
“那你会变成哪一种权臣?”杨老太傅听完饶有兴趣反问道。
这次倒轮到白皓初一言不发了。
杨老太傅站起身,拍了拍白皓初的肩膀,缓缓道:“楚家小姑娘带回来的东西,就不必拿出来了,留给广源吧,说不定能用上。老夫不仅是身体快要死了,这心也累了、也快死了,剩下的这些日子,只想出去转转。”
看着杨老太傅慢慢离去的身影,楚平川也是无奈的叹了口气,给了白皓初一个歉意的眼神,领着一众乾卫瞬间散去。
一时间大街之上空空荡荡,只剩下白皓初一人孤座在面摊之上,默默的想着心事。
一条花白相间的野狗缓缓跑上大街,它甩了甩脑袋,似乎在疑惑为什么一个人也没瞧见,但汤面的香气吸引了它,趁着白皓初不注意,连忙扑上去吧唧的吃了起来。
等到白皓初回过神来,面条已经被吃了大半,看着若无其事摇晃着尾巴屁颠屁颠跑出巷子的野狗,白皓初再一次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