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听尹啸风一语道破,岳啸川却只是淡淡的道:“不错,在下是魔。”尹啸风不意他如此干脆,怔了怔方轻叹道:“岳兄难道不想解释一下吗,比如说你只是误练了什么魔道邪功之类?”
岳啸川仍是淡然道:“若果真如此便也罢了,可惜事实却正好相反。”尹啸风不禁苦笑道:“看来在下猜得没错,岳兄虽然功体属魔,却修行了一门至圣心法,也因此才能运使佛门秘招明王诛鬼刀。”
眼见岳啸川并未否认,他接着又缓缓的道:“无奈岳兄此次不知为何,竟遭这明王诛鬼刀劲力反噬,清圣之气冲破护体神功直达魔元,致使魔元为之大损,所以才形成这难解之势了吧?”
岳啸川微颔首道:“虽不中,亦不远矣,所幸尹先生身怀绝艺,在下才得以解脱这番苦厄。”尹啸风干笑一声,连连摇头道:“岳兄如此开诚布公,难道便不怕在下泄露你的秘密,令你身败名裂吗?”
岳啸川目光凝注,语带诚挚的道:“君子之交贵乎知心,在下若无这点识人之明,恐怕早已便堕身修罗炼狱了。”
尹啸风微微一笑,眨眨眼道:“岳兄这是要笼络在下吗?须知活人总不及死人能保守秘密,在下方才施展过‘赦生剑’绝艺,眼下正是最虚弱的时候,岳兄若要杀人灭口,可千万不能错过这良机哟。”
岳啸川为之一哂道:“方才尹先生若要取在下之命,实在称得上易如反掌,但你既然已经选择‘赦生’,便无须再假意试探了吧?”
尹啸风眉峰微轩,终是叹笑道:“岳啸川,邪魔一只,看来你是打定主意要拉贫道落水了?”岳啸川目光澄澈,缓缓点头道:“尹啸风,歪道一名,难道竟没有胆量尝试‘与魔共舞’?”
两人一时相对莞尔,片刻方听尹啸风沉吟着道:“岳兄虽为魔道功体,却能修成至圣神功,足见的确是武道奇才。然而功体与心法互为死克,毕竟会留下无穷祸患,不知岳兄可有觉悟?”
岳啸川洒然一笑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所幸在下使命已近终了,到时尘归尘土归土,祸患与否又有何妨?”
尹啸风听得一怔,不禁狐疑的道:“岳兄这话甚是悲观,难道你竟然相信佛家所谓宿命轮回那一套?咳……佛门神功震古烁今,在下也一向心存敬仰,但对于那……精深教义,便恕在下不敢苟同了。”
岳啸川无心争辩,于是顺着话意道:“尹先生请放心,在下自有立身之道,绝非那等迷信宿命、随波逐流之辈。”
尹啸风神色略缓,又叮嘱道:“总之岳兄切莫掉以轻心,此次圣魔之气互冲,你的功体还须一段时日才能稳定,所以近期千万不可再与强敌对垒,以免力有不逮、徒自饮恨。”
岳啸川和声道:“在下醒得,尹先生此番为在下大耗真元,自己亦当保重。”尹啸风自嘲的一笑道:“无妨无妨,比起照顾小妹的苦恼,这点真元消耗根本不值一提,哈……”
话音方落,却忽听一声尖叫传来道:“死阿兄!又说人家坏话!你……你死定了!”尹啸风正自啼笑皆非,便见一条红影顺着楼梯蹬蹬蹬的跑了下来,可不正是自家小妹凰儿?
眼看凰儿这一回倒是穿戴齐整,尹啸风释然之余却又生出促狭之心,当下便好整以暇的道:“无中生有才能叫坏话,可小妹你瞧你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任谁见了都要退避三舍,阿兄我能不苦恼吗?”
凰儿本来已经冲到近前,闻言却是放缓了脚步,先不着痕迹的瞥了岳啸川一眼,这才鼓着香腮不忿的道:“谁凶神恶煞了,还不是因为阿兄你太不中用,人家只好装得强硬一点,也免得受人欺负嘛。”
尹啸风不料她居然还倒打一耙,好笑之余故作了然的道:“原来如此,那小妹你是看岳兄生得凶神恶煞,所以担心他欺负咱们喽?”
凰儿轻啊一声,难掩羞急的道:“才不是呢,岳老兄虽然外表凶悍,心眼儿却很好,哪像阿兄你外表随和,实际却满肚子坏水,就会在背后鼓唇弄舌、颠倒是非、落井下石、冤枉好人。”
尹啸风听罢直是暗自扶额,岳啸川可也为之莞尔,此时他才留意到凰儿的头发刚刚梳过,还用两只粉绢蝴蝶束成了一对环髻,虽然只是仓促而就,却也颇见清纯可爱。
凰儿似也发觉岳啸川终于注意到了她的精心打扮,嫩脸之上不由得生出两朵淡淡的红晕,此时却听尹啸风叹口气道:“小妹啊,阿兄真是为你担心呀。”
凰儿暗自诧异,转头轻哼一声道:“阿兄你是不是糊涂了,你这么处心积虑的诋毁人家,等人家回去一定要请阿嫂做主,所以你还是多为自己担心吧。”
尹啸风连连摇头道:“话不是这样说,你阿嫂毕竟是个妇道人家,很多事情都不好抛头露面的。比如你将来若是嫁了个凶狠丈夫,三天两头被人欺负,那可就得阿兄出面给你撑腰啊……”
凰儿听得面红似火,娇嗔着打断道:“才不会!人家才不会嫁什么凶狠丈夫,更不要谁来撑腰!”尹啸风呵呵一笑道:“是吗?正所谓父母不在、长兄为大,所以将来你的婚事可是阿兄我说了算哟~”
凰儿登时一滞,又羞又气的道:“不要!人家才不要你管,人家要……要自己……”虽然还是未及笄的小女孩儿,但这话毕竟没法出口,凰儿一时之间窘得嫩脸酡红,直是连连顿足不已。
尹啸风见状险些笑抽了肠,面上却仍是一本正经的道:“不要阿兄管?哈……就凭小妹你这文不成武不就、平常光会调皮捣蛋、遇到事情就找阿嫂的水准,啧……阿兄要不管还真担心你嫁不出去呢。”
凰儿给他调侃得简直无地自容,想要反驳却偏又有些底气不足,委屈之下垂首哽咽着道:“你……阿兄你坏透了!就会……就会欺负人家……”
正在泫然欲泣之际,却忽听岳啸川轻咳一声道:“尹先生……”尹啸风连忙摆摆手道:“岳兄不必打圆场,在下自有主张。”岳啸川微微一顿,却是苦笑道:“不……是在下该告辞了。”
尹啸风闻言一怔,凰儿也霍地抬起头来,惊惶间只听岳啸川低沉的道:“此地将有故人来访,在下方今还不好与之会面,便劳尹先生斟酌了。”
尹啸风终于也似有所觉,便即正色道:“这个自然——岳兄万请保重,切莫勉为其难。”岳啸川点了点头,又向兀自惊呆的凰儿虚一抱拳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贤兄妹后会有期。”
话音犹在,人影却早已悄无声息的穿窗而去,凰儿这才如梦初醒,樱唇间喃喃的不知说了句什么,整个人便如霜打了的茄子一般蔫了下去,嫩脸上也写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惆怅。
尹啸风见状虽不免怜惜,但心中又倍感安慰,正在暗暗点头之际,便听一阵紧促的拍门声传来,同时一个清脆声音满含娇急的道:“里面的人快开开门!小女子有要事询问!”
尹啸风一边漫应一边上前打开房门,接着一男一女两条人影便映入眼帘:那男子二十上下年纪,一身白色袍衫,俊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微笑;那女子则十七八岁模样,着一身碧绿衫裙,容色娇美绝伦。
尹啸风眼前一亮,立刻堆起笑容道:“嗯~这位姑娘夤夜来访,不知有何贵干?”那女子也不认生,抢前一步跨进门来,美眸流转间分明疑惑的道:“咦……只有你们两个吗,可我刚才明明看到……”
尹啸风尚未答话,凰儿却已冷冷的道:“长眼睛是用来出气的么?就这么一丁点儿地方,有几个人都数不清?”那女子登时一滞,全没料到这貌似可爱的小姑娘竟恁地不客气。
不过她此时倒也没心情跟凰儿一般见识,暗自运气间又向尹啸风道:“这位……道长还请据实以告,方才这屋子里是否还有第三人在场?”
尹啸风面现失望之色,挠挠头讪讪的道:“原来姑娘不是为贫道而来,这还真是可惜……此间的确只有贫道兄妹两人,姑娘方才莫不是看花眼了?”
那女子显然并不相信,双目紧盯着尹啸风道:“是么?道长没有说谎?”尹啸风神色一整,信誓旦旦的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贫道怎会无端欺瞒姑娘?——啊对了,姑娘请看这边——”
他说罢拿手一指屋子中央的那八只座椅,煞有介事的道:“姑娘有所不知,这处宅子阴气深重,贫道方才刚以这五雷正法之阵消灭了几只恶鬼,所以姑娘看到的多半便是那些恶鬼伏诛之前的残影啊。”
那女子先是心下一怵,但转念间便撇撇嘴道:“道长莫要乱说,这里可是忠良后嗣的家宅,怎么可能会阴气深重,乃至生出恶鬼横行了?”
尹啸风干咳一声,含糊的道:“忠良后嗣多半是不会变成恶鬼,那或许是来投宿的孤魂野鬼也说不定。”那女子拿他没法,只得转向那男子道:“哎……你刚刚看见没,是不是啸哥哥?”
那男子耸了耸肩,懒洋洋的道:“姑娘这可是问道于盲了,首先在下对你的啸哥哥并不熟悉,其次方才也真没留意到有没有旁人在场呢。”
那女子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沉吟间又向尹啸风道:“道长既说是捉鬼,那为何要用到红玉仙芝和莹月蛾卵?小女子只知道这两样药物有助于息气归元,却不知如何克制邪鬼?”
尹啸风暗自一滞,正在思谋如何诡辩之际,却听凰儿冷哼一声道:“真是笨死了,没看见我家阿兄脸色那么难看吗?捉鬼当然要消耗元气,那些东西就是用来补充元气的咯。”
那女子又挨了她的骂,也不禁冷笑道:“哦……道长还真是别出心裁,竟能想出这样一举两得的妙法。”尹啸风打个哈哈道:“见笑见笑,那个……贫道啸风子,不知两位该如何称呼?”
那男子微微一笑道:“原来是‘哮疯子’道长,在下‘真寒心’,这位是拙荆……‘卓晶晶’姑娘。”尹啸风拊掌笑道:“妙哉妙哉,两位的姓名如此别致,贫道的瘾可又被勾上来了。”
那女子方收回杀人的目光,闻言却是狐疑的道:“什么瘾又被勾上来了,道长这话是什么意思?”尹啸风一脸得意的道:
“好教两位知晓,贫道三教九流、八卦术数、权谋机变、医卜星相样样精通,尤其是那测字算命一项最是厉害。今日既然与两位有缘,贫道权当是交个朋友,免费帮两位测算一番如何?”
男女两人直听得哭笑不得,还是那女子咳声道:“好了——就不劳道长的大驾了,我们这便离开,叨扰之处还请见谅。”
她说罢便转头扬长而去,凰儿见状冷笑一声,分明讥哂的道:“这就走了么,我家阿兄可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勉强把这边的恶鬼收拾干净,你们要去了别的地方,可当心给恶鬼吃掉哟。”
那女子无心与她纠缠,索性充耳不闻,那男子也拱拱手随后而去。尹啸风重新闩上房门,静待片刻方压低声音道:“小妹呀,看来你还有几分急智嘛。”
凰儿白了他一眼,同样低低的道:“这算什么,总之比岳老兄那个又瞎又笨的‘令妹’强一些就是了。”
尹啸风轻咦一声,眨眨眼道:“小妹你怎知那便是岳兄的义妹孙姑娘,我记得你可从来都没见过她呀。”
凰儿撇撇嘴道:“傻瓜都知道了……另外我还知道,他们今晚肯定会死死盯住这里,却没想到岳老兄已经离开了呢……”
她说着却不由得神色一黯,但旋即便肃然道:“阿兄你答应我,咱们明天就启程回家,你老老实实把你会的都教给我。”
尹啸风闻言一怔,俨然为难的道:“这……难得小妹你这么上进,阿兄当然打心眼儿里欢喜,可咱们这次出来还不到一个月,阿兄还没放松够呢。”
凰儿老实不客气的在他胸前捶了一记,大发娇嗔的道:“还顾得上放松,真是一点儿都不关心人家!大不了这次回去以后,人家不再帮着阿嫂欺负你就是了,这样总行了吧?”
尹啸风看着她那认真的模样,心中更生出无限感慨,常言道女生外向,果然诚不欺我,只不知这番因缘究竟是福还是祸?
这厢兄妹两人如何密谈暂且不表,且说那位“卓晶晶”姑娘——自然便是孙楚楚了,此时她却是满腹不豫,低头疾走间自言自语道:
“那两兄妹肯定有问题,绝对不是我看花了眼——还有你姓真的!你要再敢口没遮拦,可别怪我动真格了!”
“真寒心”——沈寒星闻言讪笑着道:“是是是,在下保证不再用‘拙荆’二字亵渎姑娘……只不过咱们两人如此般配,再加上先前还携有幼子,也难怪旁人要误会嘛。”
孙楚楚俏脸微红,狠狠瞪他一眼道:“总之都过去了!现在孩子也已经交给孟姑婆照顾,你以后给我加倍老实一点,听明白没有?”
沈寒星鸡啄米似的点头道:“明白明白,毕竟在下的小命还攥在姑娘手里,在下一向最识时务,自然是唯姑娘马首是瞻。”
孙楚楚这才神色稍霁,当下微颔首道:“啸哥哥刚刚肯定在这里,咱们必须得紧紧盯着,绝不能真被那两兄妹蒙混过去。”
沈寒星沉吟着道:“姑娘如此笃定,想来不会有错,但岳啸川既然不愿现身,那咱们一味蹲守,结果多半是事倍功半啊。”
孙楚楚岂没有想到这一层,暗自惶惑间幽幽的道:“就算事倍功半,也不能轻易放弃线索,总之咱们各盯半个晚上好了。”
沈寒星摇头一笑道:“罢了,既然姑娘心意已决,在下当然舍命陪淑女。姑娘自去安歇便是,今夜只要岳啸川当真现身,在下便豁出性命也要将他带到姑娘面前。”
孙楚楚略一踟蹰,终是点头道:“那也成,不过到时候你可别不自量力,记得先发信号叫我过来。”她说罢便独自行去,沈寒星望着她娇俏婀娜的背影,脸上却露出一丝隐带神秘的笑容。
“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耳听身畔之人俨似声情并茂的吟罢苏子这首《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端坐马上的黄衫女郎却是樱唇一撇,似哂非哂的道:
“附庸风雅也得有自知之明,五音不全便莫要胡乱吟咏,也免得贻笑大方。”依旧是一袭青衫磊落,樊飞闻言也不曾着恼,只是莞尔道:“见笑了,古有曹孟德望梅止渴,在下同样也是一番好意啊。”
黄衫女郎自然便是君姑娘,只见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秀眉微蹙的道:“好意心领了,如今咱们已经进入岭南道地界,再有五日便能到达广州府,若是那幕后之人还不现身,难道你真要出海归隐?”
樊飞沉吟着道:“若是当真如此,那也无可奈何,总之这几日多亏君姑娘全力保护,数次击退对方攻势,在下衷心感激不尽。”
君姑娘轻哼一声,不以为然的道:“这些天碰上的都是些三流货色,便是没有我你也能轻松应付,所以感激什么的就免了吧。”
樊飞一正色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君姑娘切莫掉以轻心,否则只怕会落入敌方算计之中。”君姑娘暗暗点头,面上却意似不屑的道:“还用得着你来提醒,真当本姑娘头一天行走江湖么,哼~”
她说罢便催马当先疾驰而去,樊飞摇头一笑,同样策马扬鞭随后追上。两人一路打马快行,不待日头偏西便已转出群岭,眼前也顿时开阔起来。
君姑娘胸中十分畅快,手搭凉棚观望间欣笑着道:“万幸万幸,前面那应该是乡间的炊烟,看来咱们今晚不必再风餐露宿了。”
樊飞趁势拨马赶上,闻言歉然道:“这几日连累君姑娘难得安寝,在下实在惶恐不已。”君姑娘不着痕迹的白了他一眼,方待开口却又轻咦一声,伸手向前一指道:“哎——你看那儿是不是有个人?”
樊飞循向望去,登时也是一怔,只见百步开外的旷野之中,果然正有一人盘膝端坐。玄色长袍漆黑如墨,纷乱白发披散如银,原本十分突兀的外形,却偏偏与周遭环境浑然一体,恍惚间竟似难以分明。
樊飞心中雪亮,微一颔首道:“君姑娘没有看错,此人的确是难得的高手,只不知他是否针对你我二人。”君姑娘琼鼻一哼,淡淡的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本姑娘又有何惧哉。”
她毕竟艺高人胆大,索性便驱马直奔向那玄衣怪人,樊飞待要阻止已是不及,苦笑间也只能随后紧紧跟上。百步距离转瞬即至,急促的蹄声逼近之刻,玄衣怪人却依旧端坐如桓,竟直似老僧入定一般。
眼见距离玄衣怪人已不过数丈光景,君姑娘也不禁有些钦佩此人的镇定功夫,心念电转间霍地拉住缰绳,骏马嘶鸣声中堪堪正停在玄衣怪人身前三尺之处。
此时她才觑得分明,敢情这玄衣怪人虽是满头白发,但容颜却甚是年轻,观之也不过二十来岁光景。君姑娘正自暗暗称奇,玄衣怪人却蓦地神情一肃,旋即睁开双眼,毫不避讳的向她盯来。
四目相对之刻,君姑娘竟陡觉胸中一窒,这玄衣怪人的容貌虽不出奇,但一双眼眸却端的湛然如神,其中更透出如山岳般的沉凛之气,着实令人不敢逼视。
强项如君姑娘者也禁不住微微退后,这才勉强不动声色的道:“……你是何人?为何挡路?”玄衣怪人目光凝注,顿了顿方一字字的道:“你不是樊飞。”
他的嗓音听起来颇为冷涩,便如午睡醒转之际忽然发现一只壁虎正趴在自己身上一样,委实令人颇不舒服。君姑娘方听得一怔,身后樊飞的声音已传来道:“看来阁下要找的是樊某,不知有何贵干?”
玄衣怪人循声望去,片刻却是叹口气道:“看来你的确是樊飞,本来我还打算领教你的剑法,但你既然已经没有剑心,那我也只好退而求其次,直接拿你的人头去交差了。”
樊飞闻言并未意外,君姑娘却是冷冷一哂道:“阁下好大的口气,但你要取樊飞的性命,得先问过本姑娘手中的刀!”她说罢便即旋身下马,樊飞见状关切的道:“君姑娘千万留意,此人不可小觑。”
君姑娘微一颔首,又向玄衣怪人道:“既然敢明火执仗而来,阁下也不妨先报个字号,本姑娘刀下可不愿再收无名之鬼了。”
玄衣怪人盯了她一眼,缓缓摇头道:“名号对我而言早已没有意义……你既然叫做‘君姑娘’,那便唤我‘君先生’好了。”
君姑娘羞怒交集,忍不住厉斥道:“你作死!——废话少说,出招吧!”玄衣怪人站起身来,漫不经心的道:“我只承诺带回樊飞的人头,与你交手却并无必要,所以你还是知难而退吧。”
说话间只见他自袖中抽出一根再平凡也不过的荆条,接着便旁若无人的直向樊飞马前走去。君姑娘岂容他如此放肆,银牙暗咬之际冷叱一声,双掌交错猛攻向玄衣怪人两肋。
玄衣怪人并未看她,似乎只是轻描淡写的一拂,径以那荆条扫向君姑娘的手腕。这一招平平无奇,又兼出手缓慢,简直毫无章法可言。君姑娘索性偏掌一沉,左掌擒拿荆条之际,右掌攻势亦丝毫未减。
此时却见玄衣怪人荆条上扬,瞬间竟似灌注了千钧巨力一般,猛的劈向君姑娘胸腹之间,沉重的气势登时直迫得她内息猛窒。
君姑娘虽然早有留心,但这一下仍旧大吃一惊,百忙间只得收腰含胸急速飘退。可她终究还是稍慢了半拍,荆条凌空划过之际,但闻嗤啦裂帛声响,君姑娘一只衣袖已被那上面的倒刺划开了一条口子。
甫一交接便吃了这样的亏,君姑娘正是恼羞成怒,但方才那一“剑”的力道和速度,却也当真令她暗暗心惊,再不敢对玄衣怪人存有半点轻视。
玄衣怪人一招占先,趁势又逼上一步,扬起的荆条顺着扫向君姑娘腰际。君姑娘无暇细思,化掌为爪疾擒向他手腕,这一回她尤其小心,出手更加迅捷三分,同时着意避开玄衣怪人的剑势。
不料那看似细弱枯干的荆条,挥出的剑风竟是重于泰山,女儿家毕竟吃亏在先天力弱,君姑娘出手稍一迟滞,另一只衣袖登时也已被挂出一条口子,连带手臂之上都被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君姑娘自出道以来几曾经历过这等挫折,肉体的疼痛还在其次,心头的震惊更加难以言说。对方的招式明明毫无出奇之处,为何自己却好似中了邪祟一般,半点都招架不得?
她这厢兀自发怔,玄衣怪人却又已挥“剑”攻上,此时倏听樊飞疾声道:“君姑娘——天刀!”君姑娘如梦方醒,哪里还敢再托大,清叱声中但见金色光华腾空而起,堪堪正迎向玄衣怪人手中的荆条。
霎时只听锵的一声嗡鸣,玄衣怪人终于停下了进逼之势。君姑娘方自舒了口气,但定睛处却不由得冷汗直冒——再没想到无坚不摧的天刀过处,那荆条竟依然完好无损!
玄衣怪人似乎也有些意外,顿了顿方淡笑道:“哦?……果然是一口好刀。”君姑娘冷哼一声,不失时机的抢攻而上,一时之间金色光华耀眼夺目,道道罡风席卷周遭。
玄衣怪人并没有丝毫慌乱,手中荆条看似随意挥洒,却偏是守得滴水不漏,即便在削金碎玉的天刀之前亦不落下风。
但君姑娘却是成竹在胸,盖因她知晓对方的兵器毕竟只是凡物,虽然能凭借强悍的真元加持暂时与天刀抗衡,但久战之下必定难以为继,到时由不得他不弃‘剑’认输。
心中既有定见,君姑娘更加气势如虹,锋刃纵横之中尽展平生刀上绝学。玄衣怪人面上终于也稍显凝重之色,可是进退之间却仍然稳如泰山,并不曾被君姑娘迫退半步。
两人的身影倏分倏合,不觉间已斗至三十招之数,蓦地只听君姑娘舌绽春雷,一声清冽叱喝道:“断!”喝声中但见佛华圣耀、金芒暴涨,日轮天光携无匹浩势弥空斩落,怒劈向玄衣怪人手中的荆条。
这一招她正是志在必得,霎时只听嚓的一声碎响,玄衣怪人手中的荆条当场一分为二。虽是如愿斩断了对方的兵器,君姑娘却不由得心下一沉,因为玄衣怪人这下竟然浑不着力,显然是早有因应之法。
果然只听玄衣怪人一声冷笑,手中仅剩的半根荆条顺势直刺君姑娘肩头,君姑娘方才这招已然用老,银牙暗咬间勉力翻腕一撞,欲以刀柄格挡对方攻势。
但她这招亦早被玄衣怪人料到,只见他左袖横里一拂,堪堪正捉住空中的另外半根荆条,后发先至反斩君姑娘手腕。
剑风纵横捭阖,尽显大家风范,君姑娘处处受制,羞恼之下反而激起了胸中气性,当下义无反顾的刀锋一立,竟是不顾自身安危,合身猛撞向玄衣怪人。
玄衣怪人却没料到她如此悍勇,不得已只能回剑自保,霎时只听砰的一声闷响,血光迸溅中两条人影再度一触即分。
君姑娘强抑翻腾的气血,借势飘退之际肩头却已是一片殷红,而玄衣怪人更不容她有丝毫喘息之机,早已如影随形般欺身直进,犹带热血的荆条伴着刺耳的尖啸,毫不留情的刺向君姑娘咽喉!
君姑娘肩头方遭重创,虽竭力握紧天刀不坠,但想要以之对敌却无异于痴人说梦。眼见一位巾帼奇英便要横遭不测,此时却倏见一道青影电掣而至,间不容发之刻骈指疾点,堪堪正迎向那根索命荆条。
定世七侠,临江仙剑,究竟名非幸至。盖世无匹的两道剑气骤然交接,竟似于无声之中卷起滔天狂浪。四野登时为之一寂,只余两条超卓人影仗“剑”相对,却不知这一招到底是谁稍占上风。
目光中流露出欣赏之意,终是玄衣怪人首先开口道:“我错了,原来你还有剑心。”樊飞面色如常,只是淡淡的道:“阁下的确剑法超群,但修养毕竟还稍欠半分,否则方才断不会被樊某轻易瞒过。”
玄衣怪人微颔首道:“你说得很对,但我毕竟也没有全盘相信——我之所以会对这名刀者痛下杀手,正是为了逼出你隐藏的剑心。”
君姑娘这阵也勉强调匀了气息,闻言不由得俏脸飞红,赧然间径自樊飞揽着她纤腰的手臂中脱出,一双凤目狠狠盯着玄衣怪人道:“不必往自己脸上贴金!本姑娘方才只是一时失手,咱们再来打过!”
玄衣怪人并未理会,继续向樊飞道:“既有剑心,想必不会束手待毙,这便与我一决雌雄如何?”樊飞不动声色的道:“樊某并非怯战,只是樊某的同伴为阁下所伤,实难专心与阁下一战。”
玄衣怪人略一沉吟,终是微颔首道:“也罢,那我便容你再休整一日,待明日此时再来寻你一决。”樊飞面现赞赏之色,当下郑重抱拳道:“阁下如此通情达理,樊某衷心感激不尽。”
玄衣怪人傲然道:“时间既由我定,地点便任你挑选,未知你可有心仪的埋骨之处?”樊飞洒然一笑道:“青山处处埋忠骨,樊某于此并无执念,此地往东十里有一座石林,明日便于彼处一决如何?”
玄衣怪人朗笑道:“有何不可,那便如此约定。”说罢更不多言,竟自返身扬长而去。樊飞目送他的背影消失,这才满含关切的道:“君姑娘伤势如何,是否需要在下襄助一臂之力?”
君姑娘怏怏的收刀入鞘,低垂螓首间讷讷的道:“无妨……只不过这次栽了老大的跟头,你要想笑我便尽管笑吧。”
樊飞缓缓摇头道:“君姑娘不必灰心丧气,那玄衣怪人的修为已达顶尖高手之列,你便稍逊他半筹也在情理之中。”
君姑娘眼眸微抬,仍是涩声道:“输了便是输了,总之我今后还得勤学苦练,绝不能再堕了师父的威名。”樊飞素知她的脾性,便也释然道:“君姑娘天纵奇才,有朝一日定能超越司徒前辈的成就。”
君姑娘脸上一红,低眉咳声道:“莫再说我了,倒是你答应了跟那家伙决斗,可真有十足的把握能胜得了他?”樊飞沉吟着道:“十足把握未敢妄言,但全身而退当不在话下,君姑娘尽管放心便是。”
君姑娘暗自舒了口气,面上却只是淡淡的道:“希望你不是胡吹大气,毕竟那家伙的确有些能为,我……唔……”说话间却忽感一阵眩晕,脸上也露出几分痛楚之色。
樊飞早知她内伤非轻,见状一面掌抵背心将真气渡入,一面温和的道:“君姑娘不必强撑,先疗复伤势要紧。”
君姑娘此时也没法再作强项,只能任由他半扶半抱着上了马背,两人同乘一骑,不一刻便消失在苍茫暮色之中。
金乌西坠,暮霭沉沉,山中弥漫一片朦胧,正是倦鸟归巢之时。山石间一道清澈幽泉,泉眼之处流水叮咚,次第击落下方一泓清池之中,见之好似珠玉落盘、绵绵不断,闻之犹如仙子鼓琴、袅袅不绝。
清池之侧,尺八莹白玉箫悬垂,其下却见一位绝美少女屈膝长跪,人才虽不输九天仙子,可惜却无三尺瑶琴,只余美目之中珠玉莹然。
沉寂片刻,忽听一个飘渺声音淡淡的道:“珺儿,为师已经百般让步,你难道还不知足?”原来这绝美少女正是九灵仙凤苏琬珺,闻言禁不住凄然道:“师父恕罪,徒儿……徒儿恳求师父收回成命。”
飘渺声音轻哼一声,不以为然的道:“你如今仍然觉得为师对你要求太过吗?”苏琬珺紧咬樱唇,垂首嗫嚅着道:“那智星濮阳尚一向狡猾奸恶,实非我教理想的合作对象,师父还请三思而后行啊。”
飘渺声音冷冷一哂道:“哦?你现在是在教训为师了?”苏琬珺登时一滞,难掩惶恐的道:“徒儿不敢!徒儿只盼师父能明察秋毫……也再稍稍体谅徒儿一次。”
飘渺声音微微一顿,旋即沉声道:“为师难道还不够体谅你么?你现在仍有选择的机会,这难道还不够么?”苏琬珺哽咽着道:“徒儿明白,但求师父再多给徒儿一点时间……”
飘渺声音轻轻一叹,语重心长的道:“珺儿你应当明白,为师已经仁至义尽,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你自己也必须负起相当的责任。”
苏琬珺顿首于地,噙着泪水道:“徒儿知错了,求师父看在徒儿自小跟随的份上,对他……们网开一面……”飘渺声音冷笑数声,不疾不徐的道:“在珺儿你的记忆里,为师可曾对谁网开一面过吗?”
苏琬珺登时一震,泪水终是止不住的夺眶而出。飘渺声音沉默片刻,这才缓缓的道:“珺儿莫怪为师心狠手辣,为师现在便问你一个问题,为何我教空有通天彻地之能,却迟迟无法完成不世霸业呢?”
苏琬珺泪眼朦胧,失魂落魄的道:“徒儿愚鲁,请师父明示……”飘渺声音轻哂道:“原因很简单,那便是我教的叛徒太多了——真的太多了。”
苏琬珺心底一寒,讷讷间只听飘渺声音又沉冷的道:“而所有这些叛徒,最终都要受到惩罚,他们既然置我教利益于不顾,那便唯有毁灭一途。”
苏琬珺虽然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却仍是鼓足勇气道:“师父请容徒儿最后一次斗胆建言,那智星濮阳尚心机深沉、极擅伪作,此次他必定也是有备而来,还请师父再多加斟酌,千万莫要受他蛊惑啊!”
说罢却半晌不闻飘渺声音回应,苏琬珺终是心丧若死,当下只能拭去泪水,满怀凄苦的道:“师父……徒儿感谢您这些年来的养育之恩,请师父放心……徒儿生是我教的人,死……也是我教的鬼……”
言毕径自顿首三拜,之后便起身掩面疾奔而去,不过眨眼间早已是芳踪难觅。夜幕降临山间,四野重归寂静,泉水叮咚依旧,清池波光潋滟。珠玉落盘,却碎成凄泪万点;琴声不绝,只余下哀曲一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