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庒镇五千户人口,井字四街内商铺林立,百姓、富商、官绅、小吏来往其中,近日镇内最热议的事情就是下辖罗家村的大动作。
雇佣长工一千号人,聘用木匠师傅几百,采购大批木材,龙庄镇为之一震,凡干得动的年青女人,在牙行组织安排下,蜂拥向罗家村。
“听说罗家村鼓捣出了新式织布机?”
“确实有此事”
“听说招的长工,给的工钱不菲,一月五两银子”
“那算什么,镇内会木匠的老师傅都过去了——给的工钱是一月两百两”
“谁说不是呢!棺材铺的老陈都带徒弟下罗家村了,怕是银钱只是个由头,偷师学一下那流水式织布机才是正理”
“说起那织布机,就不得不说造织布机那个奇男子——他,模样非常周正,扶风若柳似的身段,顾昐神飞的星眸,娴静带煞的俏脸,端是惹姐姐们痛爱”
“我也听说了,虽不曾见过,听说他手段到不少,脾气也比束顶带冠的女子不逞多让”
商行内的人议论纷纷,跟掌柜商讨的罗校书皱眉——她到镇内探舅舅访旧友,具体商量的细节她不知道,还是第二日从村上带来的消息。
“掌柜的,赊欠木材事宜”
敲打算盘的掌柜脸现难色,道“赊两三千两木材我还敢应,但,二三万两,我万万不敢担此关系——容我向上顶报一声”
传达老太太意思的健妇,不耐烦道“你不肯做这单生意,有的是人敢做——要不是看你的洪润商行信誉好,这好事也轮不你们头上”
“周掌柜”
压阵的罗校书早有所料,晓之以理,道“我那织出的布成色极好——赶制的又快,两余月就能回本赚利钱”
她将一块织好的白织布送了过去。
抚尖下巴的周掌柜自是听说了罗家村的流水方织布机,但,实物却不曾见过——她抚着手中白纱布,端详完,认真道“是比玉州产的州锦好,至于赶制速度不好言说”
瑛朝的织布机是一天能织出一两匹布。
见状罗校书邀请道“现在响午,掌柜跟我下村口走一回也不耽搁事”
放下白织布的周掌柜脸上终于多了点笑意——商人重信,没头没尾的事情,不好判断。
“那我就走一遭”
——
罗家村只是五百来户人口,聚然涌入一千多人,喧嚣声直上。
巡视工地的李攀蹙眉,这些罗家村人偷懒耍滑,干一下还要歇一会,谈笑着看自家人将田里水稻铲移到别处。
要知道,这十几亩水田可是补过钱银,为了赶工,平整地面,水稻都是要付之一炬的。
而且,请怎么多长工,每天都要照发工钱,消极懈怠下,雇佣的长工也有样学样,风气极不好——耽搁下来,损害的也是他的利益。
“把两岸修长廊的管事找过来,我有几句话安排”
紧跟的小金听到师傅吩咐,大跨步跑了出去,身姿挺拨的李攀继续打量周围——消极怠工的女人们,见他顾昐神飞,更是甩起了水磨工夫,将木车上搬运的泥地往地上一顿,肆无忌惮打量起他,绘声绘色讨论着。
这一幕让李攀脸色不太好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要是这些女人打量他,工作也没落下,他容忍度总会多些。
“罗家小相公”匆匆过来的女工头笔直问道“听说你让人寻我,不知有什么示下?”
修长廊、屯湖围道、建阁楼、赶制织布机的图纸都是他画的,所以她才有如此一问。
“罗账房”
额臻首的李攀,用商量口吻,道“水田已经补偿过钱银,可以直接横推——这每耽误一天,损失成百上千银两,慢浸润性子,得不尝失”
站笔直的罗账房见他说得客气,连忙应承“罗小相公放心,等下我就吩咐下去”顿了顿,继续道“乡下人把粮食看得比命重,也是心疼这些没熟透的粮食”
听完李攀表示理解,两人交流完,意见迖成一致,尽快推掉十几亩水田,平整地面。
上游屯湖围道。
围而缺一,先修一边,由于,干的是搬运石沙,苦差体力活,都是外头雇佣的长工,现场整体气氛极好,虽修建的不快,但,井然有序。
带两徒弟巡视的李攀非常满意,对跟在一边的管事,道“屯湖围道的雇工,每餐给加两个鸡蛋——有力气了才能干好活”
说着他对周围摊开双手示意——这些人工作辛苦。
堤上几百人忙活,肩挑手扛沙石,来往于他身边的健妇们闻言一乐,七嘴舌道。
“罗家小相公心肠好”
“够仗义”
“我六娘就冲你这句话,干两个人的活”
她吐了一口吐沫到满是老茧的手心,水桶粗的腰一蓄力,稳稳抱起了需两人抬的石头。
这一幕让李攀眼角跳了跳,他目测这块石头不会少于两百公斤——瑛朝女人真是天生神力,他手做喇叭状,对健步如飞的妇人,道“大姐每餐可以吃四个鸡蛋,至于,力道可以收着些,闪到腰就不好了”
河堤上挑沙石的女人们闻言纷纷哄笑,他糯甜嗓音特别治愈,而他人又俏,当是惹眼之极
“哎”
抱半人高石头的健妇趔趄,涨红脸头不回,道“小事一桩——这石头还奈何不了我”
河道的人挥汗如雨,欢快热列,跟他没来之前,讲荤段子的时候没两样。
管事罗钟灵默言看着这一切,好心提醒,道“一个鸡蛋三文钱,一天两餐,花费怕是凭多支出”顿了顿,继续道“就只供给屯湖围道的人,其余人怕是多想”
思考的李攀觉得有理,给出意见,道“屯湖围道和木匠师傅们废心劳神,可额外加鸡蛋补身——平水田的也无话说,大不了,你喊她们置换置换”
并不是他厚此薄被,几百人平整水田,三样工作里,算得是最轻松了。
三人复回到平推水田的工地,眼前的一幕让李攀无语——罗家村的人聚在一起阻止横推水田,什么大道理她们不懂,众口一词下,她们觉得水稻还能移到别处种植。
“粮食糟蹋了多可惜”有妇人拍打双手向大家示意
“移到别处种——还能多打几担粮食呢!”有人出声附和
“罗家小相公,你给凭凭理,大伙说的对不对?”跟风之人晓之以情,狭大势道
这又闹什么蛾子?
一会李攀才反应过来——这些人心里的小九九到不少,补的银钱和水稻都要一个不落,他同样晓之以理,摊手道“水田补过银钱,大家在这阻挠,凭白让人看低——若耽搁了,损害的也是公中钱银”
周围的人见他说得直白,脸上挂不住,上前七嘴舌道。
“你们城里人衣来伸口,那懂乡下人的苦”手臂比李攀腿还粗的妇人向身边人示意
“你是高门大户的人,大伙那能攀得上你的高枝”邻里出来冷嘲热讽
“粮食烂地里多可惜,大伙挪一下又不碍事”众人见状七嘴舌附和
闻言李攀凝固——这些乡下人不是不知道公中利益为重,而,是有便宜能占就占,这撒泼场面,跟滚刀肉没两样。
“让老太太过来”
亦步亦趋的小金听到师傅吩咐,忙不迭点脑袋,咬牙跑开了。
一身火红色衣裳的罗芳官悄声道“以老太太为人,怕是不中用,刚上前的几个是族老内眷”
闻言李攀脸越发冷——这些族老坏规矩,别人也有样学样,以后局面可想而知,说不定他会被架空,成为睁眼瞎,为他人做嫁衣裳。
两人和对峙的人相看,收到消息的老太太吞润性子赶过来,近前她打量完被孤立的两人,声音哄亮道“补过银钱,又不少你们的,阻挠误了事,看我饶过谁?”
很有族长派头。
“老太太”上前的几人连带比划,继续分说道“推可以巧着些,一块块轮着来,大家伙不会误了事”
“是啊”
聚在几个吝不令啬妇人身后的男子们探头附和“先平掉前面的,后面水田大伙紧着就是了“
不言的李攀打断道“几百雇佣的工人不可能等你们吞润性子——每日支付的工钱也不菲”
闻言老太太不说话,了解族长心思的罗家村人完全不咻他,况且他初来乍到,刚过门,瞧平时也是个好说话的主,挤兑一下他算什么?
“罗家小相公闷不懂事,庄稼人的苦你懂什么?”
“我还是你的婶婶”
胳膊比李攀腿还粗的妇人冷嘲热讽,道“你就这样跟长辈说话的吗?还是你们高门大户的人眼里没穷亲戚?一点人情味都没有,咄咄逼人咧”
她拍掉衣裳上的土,横肉的脸相当不满。
“就是”
罗家村的人齐声附和“俺们大道理不懂,只知抬头不见低头见,要与人方便了,那天你家红白喜事,也有人帮衬”
被骂的李攀气闷,将这些头发长见识短的人,心里狠狠骂了一顿,他,掰着葱白的手指,道“四百台织布机一天能织出一千多匹布,浔阳城一匹上等的布是两百五十两,而,一千多匹布,值两万五千两”
周围交头接耳的人似鸭子卡住了脖子,声音戛然而止,这笔账他们还真没有算过,一时听懵了,细算下来,一个月此不是有六十万两收入?
现场所有人张大嘴巴,给她们分析的李攀知道暂时镇住了这些人——其实扣掉材料,人工,打通关节等费用,有三份之一的利益已经是烧高香了。
不过,对罗家村的人而言,一个月能盈利数十万两,算非常赚钱的营生了。
拿挰的老太太终于坐不住了,一天二万两营生,怎么可能再纵容这些人阻挠,历声道“收起你们心里的小算盘,谁再耽搁了,腿给你打折”
虽然她知道一天二万两水分太多,但,还是心中火热,她估摸了一下,抽去支出大头,几百台织布机盈利个七千两不成问题,堪比下金蛋的老母鸡。
周围的人散开抢救水田,老太太跟他唠嗑了两句,背着手悠哉悠哉走了,眨眼的李攀看着鸟兽散的现场,一时叹息。
这些人都不拿他当回事,好心当成驴肝肺,织布机这营生到了升米恩,斗米仇的地步,他为罗家村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
“新的樯木什么时候送到?”
听到师傅的话,站着的罗芳官不假思索,道“要明天才能送到——老太太领着那几个木材商人看织布机呢!赊木材不是怎么好赊的”
“去木匠房看看”
迈起长腿的李攀继续道“趁着有时间,把灌溉高山良田的水车做出来,以后旱地也能种水田,你们不就能多打两担粮食了吗?”
看过设计图的罗芳官咋舌——水车整体架构几十米高,光扇叶水箱就有一人宽,好在用的是普通松木建造,否则,以老太太尿性,肯定不会同意。
四合院内,两百工匠在加工灌溉良田的水车,做出的半成品堆成小山,现场,虽繁忙喧嚣,却,井然有疗。
水车的制造运用了流水线式作业,做出的部件按顺序叠放,两相结合避免了人力浪费,扯皮等情况,一上午的工夫,两百工匠努力下,已经做出了两架水车。
“陈师傅”
笑吟吟的李攀向一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清爽装束的女人打招道“明天下午能赶制完吗?”
呵斥徒弟的陈师傅脸上冷意稍缓,拧眉思索一会,肯定道“熟悉上手了,明天上午就能赶制出十架”
她对他的手艺还是很肯定——设计出来的大水车一般人肯定不敢接手,上百尺的高度几十米结构稳定性就难倒了大部分老师傅。
木匠房内都是短揭打扮的女木匠,手粗腰粗,嗓门大,酸汗味浸透了房间,瑛朝男女大防,李攀不敢多看,对陈师傅继续道“老师傅碎碎念念的水车图纸,可抄录一份带走”
银发梳得一丝不苟的陈师傅老脸一红——设计图纸她当然看过一部分,没想到藏心底的想法让他瞧了去,忙道“别人的东西怎可以随便索要”
心情不太爽利的李攀见她做小女儿姿态,一挥衣袖,大大方方,道“这不值得什么,陈师傅看上眼尽管学去”
他说得轻巧,面前的陈师傅可是冷汗岑岑——谁不是把自家手艺捏得紧紧,怎可轻易让人偷学了去?
院内院外都是女人,不方便抛头露面的李攀在简陋书房内推敲施工细节,待到下午,他起身离开了木匠房。
夕阳西斜。
罗家村很是热闹,推木车拉沙石的人往来,随着,下工号子喊响,一千多长工丢下了手中的活,乱哄哄过来领吃食,结算当日工钱。
对于这样的喧嚣,忙活一天的李攀没兴趣过问,事事亲为,他早累死了,而且,老太太族老们都安排了自家亲戚当管事,合该都是能捞油水的差事,他管得太多,也惹人憎恶。
罗家小院内,早出打猎的罗晋阳已经回来了,虎背熊腰,身上是露四肢的毛皮短袄,脚下放着两只獐子,三只雉鸡,一只活蹦乱跳的花色条纹小野猪。
“妹弟回来了啊!”
家中大姐憨厚一笑!
“哼哼唧唧”
“这个野猪很漂亮”蹲地上的李攀扯过框子外头的菜叶去喂,继续道“山上好不好耍?晚上钓鱼没东西可钓了”
古代晚上娱乐少,他,有空就去沟渠池塘夜钓,所以才如此一问。
“哼哼唧唧”花色条纹小野猪并不领他的情,警惕性很高,对着过来的手一口咬了过去。
紧盯的罗晋阳早有准备,上前用混厚有力的腿将花色条纹小野猪飞踹墙上,等他贴墙滑下,四脚朝天半天没扑腾起来。
“这个畜生没人性的——改天我给妹弟带只小鹿回来侍喂”
说完她憨厚笑笑,观之可亲。
“谢过大嫂”
蹲地上的李攀拨弄着带血的獐子,头也没抬,道“我想明个儿跟你进山瞧瞧——其实我喜欢养松鼠,以前我家养的那几只,养熟了,还会自己剥杏仁给主人吃”
说着他用手连带比划,学松鼠抓着东西咬的姿态。
居高临下的罗晋阳早听不清妹弟说什么了,糯甜治愈的嗓音和清纯出淤泥而不染体态,端是惹人怜惜,反应过来的她,忙吱唔道“妹弟兼着族中重任,闲玩怕是惹人耻笑”
她前面用上了敬语,焉有荣焉,大事相当拎得清。
“嫂嫂多虑”
蹲着的李攀俏皮道“公中的事情已经安排妥帖了,余下的都是边边角角——我来罗家村有一段时间了,闷出毛病”
“小叔”
清爽装束的侄子罗小春见他拨弄带血的獐子,义正言辞,小大人模样,道“那个东西脏死了——我爹说男孩子要打扮漂漂亮亮,像对门的两个小表弟,养到出阁,都不让他们干重活,在外抛头露面”
“讨打”
不开心表现在脸上的李攀在他屁股后面踹了一脚,蹙眉冷眼,吓唬道“亏小叔对你怎么好,银子也紧着给你花,还说教起小叔来了”
他越说越来气——这侄子前阵还玩推木车游戏呢!
“小孩子不懂事,你踹他干嘛?”厨房出来的谷阿莫扶住涰泣的小儿子,嘴里埋怨道“有个什么闪失,落下病根,谁还要这个赔钱货?”
李攀一时语寒,侄子趔趄了一下就要哭鼻子。
双眼似猎隼的罗晋阳,打断自家夫君的话“孩子皮实的很——我又在这看着,能摔到什么地放去?”
抱住小儿子的谷阿莫见自家婆娘帮小叔子说话,气恼道“他是你儿子——你睁眼瞎了?”
这一幕让罗晋阳一愣,平时她说一不二,持家尚可的相公何时敢驳过她面子?想也不想,大耳刮子甩了过去。
“啪”
“我挠死你”
站边上的李攀看着家中大姐甩了相公一巴掌,两人随后更是撕扯起来,一时让他无所适从,不知拉还是不拉?
“别打爹爹”
从私塾回来的罗曼丹看到爹被打,丢下背着的书箱,上前猛踹娘亲,维护亲近爹爹溢于言表。
“不打上房揭瓦了”罗晋阳停下打自家男人,横眉竖眼,恼恨异常,道“还窝里反——家里还轮不到你爹说话”
双眸圆睁的李攀吃惊看着这一场家暴,领人进门的老两口见院内斗鸡眼似,双双不满,斥责道“小两口又是怎么了?”
对小叔冷脸的罗曼丹将刚才的事情分说,闻言老两口看看小女婿又看看大女婿,当和事佬,道“同个锅里抡饭吃,有什么好吵的?等分家了再吵”
脸上青紫的谷阿莫匆匆掩去伤口,上前帮老两口放下肩上的物事,对老两口身后跟进来的人,道“让娘家人看了笑话,小姑快请进来坐”
俗艳绸缎的女人跟谷阿莫客套完,对抿嘴不语相看的李攀,道“小舅子怕是神仙托生的,过门罗家,福气也紧着罗家村了”
见她商人做派,又扯着竿子都拉不到的亲戚关系,李攀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这是大女婿的娘家人”主母罗胜楠大马金女坐在竹椅,继续道“他的小姑是小生意人,这不,罗家村要沙石木料,想要为这营生供沙石木料”
“对对对”鲜艳绸缎的女人乐呵呵道“便宜外人,不如便宜自家人,赚利银了,罗家也能分润一些,贴补一下家用”
眨眼的李攀回过味来,解释道“这个是老太太在管,我说了不顶用,而且木材沙石都是赊账,你有本钱可以掺一脚”
“小本买卖”艳俗绸缎的女人出声道“赊欠不了,要是能行,我就不麻烦胜楠家的了”顿了顿,继续道“我做的只是小本买卖,钱货两清,对公中支出也是小事一桩,不甚大影响,当然了,只要小舅子在老太太跟前帮说说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