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外头便一阵喧哗吵闹。她被吵醒之后,甚是不耐烦,但是睡意全无,只能坐起,挠了挠自己的头,以便让自己快些清醒过来。其环也在这时走了进来,他双眼通红,好似两颗红枣,且一直在吸着鼻涕,明显便是哭了许久。她先是忐忑了一下,但是转瞬,还是立马跳下床,走过去安慰他,焦急地询问发生了何事。
他把鼻涕吸了回去,依旧止不住泪水,但是那张紧紧闭着的嘴巴,已经在告诉芩桑,他一个字都不会说。其环是个坚强的小男孩,他不会动不动就这样,她当时一紧张,第一个联想到的就是式延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了。她跑到外面,看见周围的那些士兵都在整装待发。她在这个营地来来回回跑三圈,都没有看见式延的影子,也没有看见昂梵,更别提是偶尔光顾军营的怪棠了,而周围的人也迅速朝外散去。
她当时不知道为什么,脑袋总是莫名其妙地晃悠,紧接着思绪渐渐混乱,好似当初在艳红楼看见芮伊的那次一般。这种恐慌,是如此真实,如此骇人,就像一双大手是在撕扯着自己的五脏六腑,她第一次真正担心一个人的离开。
以前在拉桑军队的时候,她从来不觉得拉桑和那些大哥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她从来不害怕,因为她相信,他们绝对会照顾她长大。而如今,式延的不辞而别,让她体会到做人应该有的对分离产生的恐惧。
她跑回帐篷,其环已经不哭了。她走到他面前,挤出了个笑容问道:“式延什么时候回来?”
其环没有回答她,他一脸深沉,少有的内敛。他沉默了许久,方才沉声说道:“我们离开这里,我会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她笑了笑点了点头。
这次,他们都没觉得她这个小女人是个累赘,在离开时也会想着要如何保护她,让她免受一点伤害。这让她更加舍不得这个地方,这些人。
路上,其环慢慢跟她解释道:“两年前,宫中传言,素皇未拟好遗诏便驾崩于龙恒宫。皇后与辅公等人为了控制朝政,扶持了年幼的锡太子登基。而朝中权贵眼见局势有利,更是以扰乱朝纲之罪将素妃终身囚禁,试图谋害一等御卫,掩盖遗诏的真相。辅公等人找准时机,联合对抗素钾,试图分散素钾的军力,而将王一怒之下竟斩杀了那些咄咄逼人的辅公派,其中不乏三品以上的大官。”
其环微微叹了口气,补充道:“启蕴是棣朝百年来唯一被封王的将军,素皇予了他生杀大权,此已让不少权贵愤愤不平。那时,他又以‘继承人非太子’一言,四处游走,试图拉拢忠士,揭发皇后与辅公的阴谋,此行为自然不能被忍。最终,将王还是未能阻止锡太子登基。他遭奸佞陷害,被废右手,至今杳无音信。将王的失踪,致使素钾崩溃,而素钾的崩溃,自然便是棣朝军权的松动。在此等混乱的局面之下,四朝三国自然激进。外朝结盟,叩关扰边,输送眼线,打探棣朝朝政,一桩桩一件件,无一不影响着棣朝发展,但是辅公等人依旧不肯放权,甚至还屡次想要除掉异党,而即便是自朝东南,都无法幸免。”话罢,其环重重叹了口气,一张稚嫩的脸上,顿时阴霾密布。而这个昨日还跟自己嬉皮笑脸的孩子,今日,变得沉闷阴郁。
芩桑浅声问道:“听闻素妃善良大义,受尽百姓爱戴,竟遭此委屈,实在惋惜。而素皇身边亦有一等御卫在,所谓的未拟遗诏,恐怕只是皇后与辅公两人的说辞罢了。”
其环冷笑了一声,回应道:“大家都清楚,但是那又如何。易公公还是扶持了锡太子登基,这两年,他从不提及当年遗诏一事,而正是这个一等御卫的沉默,方才让众人默认了这位新皇。”
芩桑不解地问道:“咖犸亡族之后,素皇便将东南的领土归为五位亲王管辖。如今,这片宽广的土地,又为何只有芮王一人独守?”
其环又是微微叹了口气,一张脸上愁容难展:“两年前,素皇还未驾崩,朝中众多位王爷便开始内斗,七王爷无故惨死,大王爷与五王爷被人谋杀,九爷不愿掺和此地的恩怨,便主动退出了。当时,大家都说是三爷谋害兄弟,夺下了城池,但是哥哥跟我说,芮王没有。”
“锡皇登基之后,四朝王见这位新皇怯懦仁厚,被压制百年的野心顿时蠢蠢欲动,四朝王几次联兵叩关扰边。素钾失去了将王,等同失去了强大的支撑力。加之桑帛将军在外,秦蘅将军一人根本无法劝服反叛的素钾,整个天下在新皇登基之后,就未平静过。面对那些试图通过东南威胁棣朝的外敌,不论是大兵压境的南朝,还是狡猾狐狸海东,芮王都一一击退了,但是棣朝百官生怕王爷的势力滋长,才会屡次以谋害亲王的罪名出兵平反,不顾东南部百姓的安全,多次挑起战火。但是又有谁想过,若非芮王在东南的牵制,海东与南朝又岂会退缩。”
芩桑闻言,心忽而一沉。她流浪的这两年,确实多次听闻了三大将的骁勇,但是亦未少闻芮王的阴狠诡谲。启蕴虽年老,但是他依旧为棣朝培养了无数优秀的将领。外有桑帛,内有秦蘅,三人大名让四朝三国所有大将闻风丧胆,若非这三人镇守内外,素皇油尽灯枯之时,棣朝朝政又岂能被稳住。但是若非芮王在东南不肯归顺,棣朝又岂会多次出兵收复失地。来来回回,人云亦云,芩桑一瞬间,都不知道该如何去评断此事了。
但可以肯定的是,棣朝的繁荣昌盛,确是在锡皇登基之后渐渐衰弱的。不管东南王真的如民间所言,豺狼虎豹,弑兄弑弟,野心谋位,此人,都无法被棣朝权贵所容。而东南这边,怕是日后都不得安宁了。
她不解地看着其环,小心翼翼地问道:“世人都说芮王杀了自己的亲兄弟,为什么你们还要追随他?”
其环轻笑了一声,回应道:“你不懂,人一辈子只能忠于一个主人,否则跟畜生有什么两样。”他虽然是个十岁的小男孩,却好像比她这个十三岁的大姐姐懂事得多了。她不懂如今的朝政变化,不懂他们口中的忠诚,在她的模糊意识里,芮王是不能成为统治者的,否则后患无穷,民不聊生。但是,式延也好,其环也好,他们都忠于这个心狠手辣的王。
她思量了一会,小心翼翼地回应道:“如果你们忠于的是一个残暴的君王,那会比畜生还不如。”
其环很不高兴,这句话就如火苗点燃了他心中敏感的炸药,他冲着她发火,呵道:“残暴的是棣朝那些文武百官,不是芮王。芮王是一定会成为皇的那个人,他一定会带领大家,完成一统,走向和平。而我们这些孤儿,一定会有个遮风避雨的家。”
她看着他怒火中烧的样子,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但是她并没有跟他道歉。对于芮王的了解,只是在她意识中的,总有那一段文字,警醒她,绝对不能让芮伊当上新皇。而她身边这些在意的朋友,都对芮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而她,也在惆怅她脑海里那些莫名其妙的文字,究竟值不值得她去相信。
她跟着其环去了一个小村庄,村庄早就荒废了。其环因为刚刚芩桑的那番话,显然还在记仇着,只是冷冷地跟她说道:“这里以前是我的家乡,两年前,锡皇登基,南朝王以旧日盟约逼迫新廉王出兵,欲图瓜分棣朝东南部,是芮王击退了他们,而这里就成了战争的牺牲品。”
她望着这个早已破烂不堪的村庄,心中莫感悲凉。以前这里应该也是个幸福的小村子吧,虽然不富裕,但是其乐融融的样子还是可以想象的。
以前,跟着拉桑的那五年,她并没有意识到战争的恐怖性,拉桑也常常出去,有时候得三个月才会回来,他们那些人从来不跟她说去了哪里干了什么事,他们很神秘,有太多太多不为人知的事情,但是她知道他们一定会回来,因为拉桑是位很厉害的士兵。
那个时候,她并不会去追问其中的缘由,只要拉桑能够回来,那便什么都不重要了。如今式延的离开,让她开始担心战争的后果。它会吞噬很多人心中的希望,哪怕是她以为多么有能耐的人,都会一点点,被战火所烧毁。
现在细细想来,芩桑有时候也会非常担心,拉桑的军队最后会不会也成为战争的牺牲品。想到她所在意的那几个人在为了所谓的和平与世间的杀戮抗争着,她便恨透了战争,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其环,你哥哥会回来吗?”她低着头,说话声音异常小。
其环回过头,看了看她,一脸淡漠。他没有回答她,便走开了。一夜间,这个毛头小孩似乎长大了,战争就是如此将一个小孩子拔苗助长了。他的沉默让芩桑异常担心,但其环却一句话都不肯跟她说。她在村子里转了很久,都没有看见其环的身影,她有好多好多想知道的事情,她有好多好多问题,等待着其环一一给她解答。而如今他的状态,显然是不愿意跟她多说的。
傍晚,其环带着一些野果,抓了一条鱼回来。他依旧是沉默,相比起以前他的天真浪漫顽皮,她极其不适应,心里又有一丝难过,想着曾经多么纯真活泼的一个人,现在却因为生离死别,就被逼成了大人。他自顾自地生火,将鱼架在了两边的杆子上,便把野果丢给了她。她盯着他的眼睛,他应该又哭过了。
她问道:“这次棣朝派出的将帅是谁?”他依旧不回答她,她不知道他是担心哥哥而沉默,还是因为她说了芮伊的坏话而生她的气。她急躁地补充道:“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应该要知道这些事情。”她试图用这句话拉近她和他的关系,而其环确实因为她这句话,稍有所动。他看着她,眼神疲惫至极,但依旧没有开口的准备。她猜应该是式延不让他说的,而式延此行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她转过脸,不去看其环的双眼。他的眸子,失去了往日的无辜,多了一种莫名的倔强与固执,让芩桑不敢正眼视之。而那里面,有这世间最强的催化剂。
火光在她眼前跳动着,晃花了她的双眼。一团金晃晃的火光迅速窜进了她的脑袋,在她脑海里来回晃悠,她用双手按住双眼,让自己远离眼前这团火,但是依旧缓解不了脑袋里的火光四射。火里有一群人的呐喊声,有号角声,有马蹄声,还有一地的尸体,一地的血液,而这些就像是锤子,在拼命敲打着她的脑袋,让她痛到麻木。
她抱着自己的头,全身颤抖着,一脸痛苦的表情,吓坏了在旁边的其环。他连忙走过来,使劲喊着她,摇晃着她。但是芩桑脑海中的火,愈发烧得猛烈,欲将灼人心骨。
她置身在炙热的地方,瞬而又变成了严寒之地,来回切换无数次,在很长的一段难受中才慢慢醒过来。她看着其环,用近乎哀求的口气说道:“我不想让自己的未来也是空白的。”
其环惊讶地看着她,而后勉强挤出个笑容,颇有兄长的模样,口气也渐渐温和起来:“明日我带你去幺城,路上再好好跟你说。”她点了点头,接过了他给她的鱼。
长夜漫漫,星星寂寥。月光从窗户缝隙投入,在这间破烂小屋地上晃出了大片的亮白。两个孩子,蜷缩在屋内的角落,是那么地渺小,渺小中,却潜藏着巨大的能量。
她无半丝睡意,她在想着脑海里时不时出现的那数以万计的文字,究竟来自哪里,而她究竟是谁。
拉桑跟她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她不懂自己的使命究竟是什么,而什么才是只能由她自己去完成的事。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是否就是她此生的使命呢?她不愿意去多想,便强迫自己赶紧入睡。
其环今夜也无睡意,她轻轻唤了他一声,他动了一下,便不再理会她。她想着明早还要上路,便不好意思再打扰他,索性就睡了。
她还没问式延是不是真的喜欢她,她以为等到战争平息后一定还会有机会。那天夜里,她没想到她跟他已见过这一生的最后一面,但是她迟迟未发觉。而他在上站场前的那一刻,依旧为她的安全着想,让其环与军队分开,带她去幺城,好生安顿她。他对她的这一份情谊,实属难得,亦是她此生之幸。
这份情谊,如冰天雪地中的炙热炭火,亦如茫茫黑夜中的日月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