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云人生中的第一份正式工作,只干了七天。
第二天一切顺利。
第三天上班,他的车胎被扎了。
扎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烂泥巴路上。
而此时,邮袋中还有两个村子的邮件没有送出去。
范云推着自作主张坚持罢工的自行车,走在坑坑洼洼的乡间路上,第一天上班时那种鹤舞白沙、我心飞翔的感觉早已荡然无存。
他本来踩自行车踩了一身汗,现在不得不停下来检查车辆,故障显而易见,可是,一下子却无处解决。
荒郊僻野,鬼老二才会在这种地方开修车铺。
范云沮丧的蹲在车边。
一个过路的也没有,没有谁能帮他。
孤立无助。
天上飘着雨夹雪,一颗颗盐粒子雪打在范云冰冷的脸上,又瞬间跌落地面,转眼化成了冰水,滋润进了他脚下的土地。
他的背一片冰凉。
静止下来的身体,即使再年轻,也无法与天地抗衡。
从贴身衣物传来的凉气,满是嘲讽与揶揄。
范云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在嘴边呵了呵。
他把那条瘪了的轮胎凝视出了天长地久的感觉。
也没用。
可。
信还要照送。
路还要接着走。
一切还要继续,这个短暂的停留,已经耽误了他太多宝贵的时间。
范云硬是推着瘪了胎的自行车送完了信。
手冻得跟红萝卜似的。
今天本来想收个早工。
不料却赶了个晚集。
范云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妈望着一脸不开心的儿子,嘴唇动了动:“怎么这么晚,都夜了。”
“轮胎扎了。”范云闷声闷气道。
匆匆忙忙扒拉了几口饭,范云推着车去找村里修车补胎的修理工,他应该叫二姑夫的老白去补轮胎。
谢天谢地。
老白才刚刚倒上酒。
老白的儿子,松松正趴在桌上扒饭:“大哥。”
“哎!”范云冲松松笑笑。
如果等老白喝干碗里的酒,那范云就只能自己动手了。
范云的技术,给老白当徒弟,也不够格呀。
范云赶紧喊老白:“二姑夫,我的车胎扎了,明天清早还要骑,麻烦你给我补一下。”
他那个正将一碗炒腌豆角从伙房端入堂屋的本家二姑看到范云,忙问:“云云,吃饭了没?”
“吃了,二姑。”
他二姑夫端起酒碗咂了一小口酒,指着地上一堆乱七八糟的工具道:“云云,你不是会修车吗?自己来。”
“我没补过车胎,二姑夫。”
范云的二堂姑把豆角碗搁在自家男人面前:“去,去给云云补一下,再喝。他现在给邮局送信,都是公家的事情,耽误不得。”
“没得问题!”老白出手,一切都有。
粉笔打记号。
内胎,扒下。
摁进水盆。
“咕噜咕噜”,一串气泡。
找到了。
罪魁祸首——是一枚断了半截,锈迹斑斑的钉子,插在离气嘴不远的外胎正中间。
老白将那枚钉子拔出来,在钉眼的地方,打了个内补丁。
内胎也已粘好。
他还用小皮锤,在内胎补丁上捶了几下。
“通!通通。”
“扑哧,扑哧”,范云一口气将老白刚刚补好的轮胎打足气,然后又用手捏了捏。
硬梆梆的。
好了。
范云告辞了挽留他吃晚饭的堂姑与老白姑夫。
回家。
吃饭。
弄了点热水,擦了擦身体。
范云倒在床上,把自己裹在从部队带回的那床军绿色棉被里,翻来覆去想心事。
他一会想起那些刚刚各奔前程的战友,一会想想眼前的事。
想来想去,他也没琢磨出自己的车胎是在哪扎的。
雪粒子“沙沙”的打在窗户上,不知不觉,范云睡着了。
一夜过去。
范云早早起来,三下五除二就穿好了衣服,那床军被,他也没像往常一样,仍像在军营时那样将它叠得整整齐齐。
昨夜翻来覆去的思考,他终于明白,并接受了一个现实。
他已经复员了。
革命战士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正如指导员在老兵退伍大会上进的那样:“……同志们,到了地方,你们一定要继承和发扬部队的优良传统,退伍不退色,以钢铁般的意志,展现退伍老兵的风采!
同志们,社会是个大舞台,有广阔的天地任你们驰骋,要知道,世界与未来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终归结底,世界与未来,都是你们的……”
掌声如雷。
范云连着送了七天信。
他觉得自己每天都有新发现,每天都能总结点东西出来。
就在第八天,他早早地到了邮局,准备跟同事们做一个简单的交流,说说心得时,他的为期七天的工作,结束了。
妩媚的邮政所长夫人温言细语道:“……范云,真对不起,因为上级有了新的会议精神,邮递员要由邮电学校的应届毕业生担任,这个变化……我们事先也不知道……”
范云脸涨得通红。
他捏着所长夫人结算给他的七十块钱,心里感觉十分不是滋味。
一种。
被否定的滋味。
屈辱的滋味。
他头也不回,快速离开了这个自己发挥了极大的热情,工作了七天的地方。
所长夫人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喃喃道:“小范,别怪我,怪只怪你没有一个能跟上级领导打招呼,安排自己儿子的爹!
……其实,我还是蛮喜欢你的。”
于是。
范云失业了。
他止住了父亲去找大队书记与邮政所长理论的想法:“算了,别去找他们了,本来我也不想干了。”
失业的范云有事没事,就往县城跑。
村子里实在呆不住了,老是有人问他:“范云,今天没去邮政所上班?”
“范云,听说你不在邮政所干了?”
“范云……”
烦死了。
烦死了。
范云就躲开这些人,眼不见为静,他的战友李希刚家就在县城,他就常常往李希刚家跑。
没事就在县城到处逛。
逛得他快成了自己最不齿的那种街头混混了。
…………………………
说了一会范云了,那么。
说回唐若吧!
与华华逛完了街的唐若,载着章华华,径直回到自家楼下。
黑麻麻的,不是和华华一起,她一般也不回来。
她把粉嘟嘟的摩托车交还华华手中:“走了,回去了。”
“嗯,拜拜。”华华家就在隔壁,她一加摩托车油门,去了自己家。
三楼平台。
例行公事,唐若第一件事,是先去看她放在平台最靠里,角落处的那一盆玫瑰花。
印着富贵吉祥字样与粉红牡丹花的细瓷花盆里,一株被剪短的玫瑰,主干分成的两杈上,已经各抽出了一条嫩绿的新枝。
其中一枝的花骨朵,已经迎风绽开。
跟她一样,在这个繁华的世界,悄无声息的,怒放了。
看到她来了,两条花枝同时微微颤动了一下,表示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真棒!”
唐若看完花,回身瞅瞅自家窗子。
灯光明亮,人影绰绰,都还没有睡觉。
她推门进屋。
屋里。
老妈林清秀正坐在一张小椅子上跟唐若的老爸掰扯着什么。
她看见女儿进屋,抬眼看了看唐若手中提着的购物袋。
脸一沉。
气氛不对。
唐若朝老妈扮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
她乖乖地进了自己的房间,但是没有关门。
方便偷听。
唐若妈没有开口责备这么晚才回来的女儿。
顾不上。
而是又跟自己的男人继续掰扯刚才的话题:“喂,老唐,林业局盖新的职工家属楼,你也应该去问一问情况,了解一下啊!”
唐若的老爸,唐开余,老唐同志弯腰驼背坐在唐若妈对面的小板凳上,灯光下,明显比自己的老婆矮一头。
“我问过了,据说这次盖的那一栋新楼,是优先安排林业局的在职员工的,如果有剩余的,再考虑安排已退休人员,另外,已经办理辞退、因病买断等职工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唉!”
唐若爸叹了一口气。
“什么?办理因病买断怎么了?办理因病买断难道就不是在林业局工作过,为林业局贡献过的人了?”唐若妈忿忿不平道。
唐若妈当然生气。
嫁给老唐二十几年了,一直跟着他住在西环路这个连乡下老房子也不如的所谓“楼房”里,她觉得自己委屈死了。
当年刚嫁过来的时候,图老唐是个在职工人,人又老实本份,住的又是城里的楼房,林清秀对这一切倒是都很满意。
应该说,相当满意。
一个乡下的穷丫头,一跃成为了城里人,还有什么可挑挑拣拣的呢?
刚嫁给老唐时,她每天都把林业局分给老唐的这套二室一厅的婚房收拾得干干净净。
当然,也是她的婚房。
窗台天天擦。
桌子,花瓶,天天擦。
地板一天一拖。
每天,她都是早早的起床,系着让人心疼的碎花小围裙,手脚麻利的做着吃食。
老唐则悠悠地从床上坐起来,先是伸个大大的懒腰,打个长长的哈欠,然后,才慢吞吞地从房间里出来。
他常常站在这个三家共用,长长的平台上洗脸、漱口。
特别是新婚那段日子,他总是在平台的下水槽里,刷得满嘴都是白白的牙膏沬子,然后喝上一大口凉水,漱了又漱,再一下子吐出去。
隔壁的马婶就笑道:“哟,唐开余,我发现你自从娶了媳妇儿,这是一天比一天起得晚了。”
“得了马婶,你别操心我了,你还是多操心操心杉杉吧。”
马婶凑近一点,低声问唐开余:“喂,你媳妇怀上了没有?怎么看那个架势,还没怀上娃?”
唐开余回头看看正忙着给自己做早饭的老婆,骄傲地道:“我都不急,你老人家急什么?”
不急。
不急不急,唐若的姐姐唐敏却在一个快要急死人的,风雨交加的夜晚出生了。
当唐开余冒着风雨从林场赶回县城,到了妇幼保健院的时候,唐敏已经吃饱了奶,躺在她妈妈的身边,甜甜的睡着了。
唐开余冲到老婆的床边,紧紧握着床单,激动无比:“老婆,谁送你到医院来的?”
“谁送她来的,我!”
提着一只保温瓶,匆匆而来的马婶,指着自己的鼻子道。
“谢谢!谢谢!”唐开余紧紧握着马婶的另一只手,握出了阶级兄弟般的感觉。
“还有我!”
紧随其后的杉杉道:“我开拖拉机送嫂子来的。”
唐开余把杉杉的手,握出了亲兄弟的感觉。
然后。
然后就是老二唐若,老三唐欣相继出世。
幸好老三是个男娃,中止了林清秀生娃的履历。
可是。
五口之家,每天打开门就有五张嘴巴要糊,靠唐开余一个人的工资?
难。
林清秀就拉着唐若,背着唐欣,到处找零活做,火柴盒也糊过,纸绢花也粘过,针线也做过。
年轻。
能吃苦。
凭借着对丈夫与儿女,以及对这个家的满腔热爱,日子,也一天天熬下来、过下来了……
“唉!都怪我的身体不争气。”唐开余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说那些干什么,你明天再去林业局问一问,对了,找一找老肖,他是你一手带出来的徒弟,现在当了副局长了,你去找找他。”
“行行行,我明天再去看看,找找一找他,了解一下……”
“不是了解,是去争取,去争取,懂吗?”林清秀有些急。
她有点痛恨丈夫的榆木脑袋,以及八杆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性格。
“懂!懂!”
“唐若,唐若?”林清秀转而喊自己的女儿。
“哎!”
唐若从房间走出来,站在了电视机前,伸手打开了电源。
“今天下午干嘛去了?饭也没吃,这么晚才回来。”
“那个……华华从南宁回来了,下午我跟她去五奶奶那吃的饭,然后晚上又到街上逛了逛……不信,你明天问华华。”
林清秀看着女儿认真的模样,知道她没有撒谎,点了点头。
唐若从小不撒谎。
她不再理唐若,而是转身又找老唐:“哎!老唐,明天你找老肖,要不要买点什么东西?”
唐开余刚端起自己那只泡好了茶叶的为人民服务的搪瓷缸子,还没来得及喝。
“不买!
买什么东西,便宜的别人看不上,贵的咱又买不起,明天我找到他,问问情况再说……”
“行,千万记得要争取。如果他们口头松动活泛,一定要争取。对了,你那些奖状,奖章什么的也带上。”
“带那些干什么,再说了,老肖都知道。”
“嗯!那倒也是,莫弄得跟邀功请赏似的。”说到邀功请赏四个字,唐若妈忍不住笑了。
“知道,知道。”老唐喝了一口浓茶,一皱眉,也不知道那茶,喝在他嘴里是不是跟这日子一样,
甜?
还是苦?
唐若不太关心家里的这些事,她也没那个本事。
所以,她就老老实实坐在板凳上看电视。
电视里正在播《情深深雨濛濛》,赵薇扮演的依萍是唐若的最爱,敢爱敢恨,聪明善良。
她不喜欢如萍,总感觉如萍的表现很扎眼很浮华,如果用两个字来总结,那就是——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