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笑里有苦笑,有自嘲,有一种卑微的,不易被捕捉的情感。
所有的这些东西,交集在他的眼中而飘忽,于他脸上时而隐现。
是的,那是一种,亲爱的希刚已经十分努力,想以十二分热情去抵消的东西。
那种东西叫做。
寄人篱下。
对,就是范云那种需要小心翼翼,察言观色的状态与感觉。
不过。
自从那日,他听到了希刚妈与希刚爸的对话后,突然觉得平日形象高过自己想像的这两个人,不过如此。
他觉得,一本正经的希刚爸,与冷冰冰的希刚妈的感情,看上去,虽然如一只盛世中的青花瓷瓶般完美。
可实际上,只要朝他们靠拢得足够近,也能清晰看见那些淡淡的裂痕。
那些裂痕里,每一条都藏着一个秘密。
如同璀璨星空下,万家灯火里的每一扇窗口一样,各有不同的故事,各守一种秘密。
但是。
不管怎么样,在自己人生面临重大转折的时候,希刚妈没有帮自己一把。
甚至,她还阻止希刚爸帮自己。
管不了自己那个重情重义的儿子,但是,她管得了自己的老公。
范云已经由厌恶希刚妈,发展到心里隐隐的在恨她。
他觉得无论希刚妈以前怎么样,但这次,是她欠了自己。
虽然,无数次他都劝慰自己,吃在人家里,喝在人家里,人家已经对自己足够好了。
如果说还不够好,那也只能是自己不够好。
但。
这些,怎能与范云渴望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急求归属,那种迫切的心情相中和呢?
他真的有点恨她。
毫无敬爱。
或许。
爱与恨,本就是两个不可调和的字眼?
它们或许会相互转化,会借词义之外的事物,衍生演变,会由量变一点点发展成质变,但是,爱就是爱。
恨,就是恨。
又爱又恨,爱才是主因。
…………………………
自我感觉占据了心理优势的范云,在第二天的早饭桌上放开了自己。
吃。
喝。
吃饱喝足。都是她欠自己的。
他不再小心翼翼地看希刚妈的脸色,反而一边吃东西,一边大声与李希刚交流问题:“希刚,你那个工作,是不是今天正式去上班?”
“嗯,是的,通知已经下来了,让我今天去派出所报到。”
李希刚咬了一口油条:“范云,怎么样?你现在的那个活干得,感觉怎么样?”
“还行,就是累得很,从早到晚在仓库里搬东西,身上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范云故意提高了声音。
他眼睛对着李希刚,眼神却越过希刚的肩头,飘到希刚妈的脸上。
她低眉垂目面无表情,用汤匙一圈又一圈搅着碗中的皮蛋瘦肉粥,不为所动。
旁边的希刚爸抿了抿嘴,他的牙关咬得很紧。
如果昨晚不是范云无意中听到他跟自己老婆吵架的那些话,就算用撬棍撬,从他嘴中也绝对撬不出一个字儿来。
“嗯!坚持就是胜利!”李希刚握了握拳头,笑道。
范云一笑。
回应战友。
范云又坚持了一天。
晚上。
他看着一身辅警制服的李希刚从外面推门进来的时候,一下子忘记了刚才碰巧与希刚妈对视时,那种因占据心理优势,而散发出的咄咄逼人的气场。
也忘记了希刚妈脸上那种因为自己挑衅的目光,而衍变成厌恶,甚至是憎恶的表情。
范云看着自己的昔日战友。
同吃。
同睡。
并肩战斗,毫无保留,绝对信任可托生死的战友。
他既为希刚高兴,心里又有一丝丝的酸溜溜。
李阳坐在木头沙发上,看见自己的弟弟一身警服打外面进来,笑道:“哟!弟弟,我发现你穿上了警察的衣服,和穿军装一样的帅!”
确实很帅。
李希刚进门就把外套脱了,换上了一件白色夹克衫。
他要照顾范云的情绪。
他尽量让自己的言行举止轻描淡写,不露痕迹。
可是。
即使他以后在人民警察队伍中干出了一番事业,立功,受奖,提干,也改变不了范云在仓库搬牛奶的事实。
即便是身处同一起点上的事物,也会因为各种因素的影响,而导致终点的大相径庭。
就像他和范云,在射击场上,八一杠那黑洞洞的膛口里同时击发出的子弹一样,也会因为弹道与目标、风速不同,而分别落在不同的地方。
就像一个人,总有一天将和所有的人分道扬镳,而独自踏上归途。
就像风,总会变成雨。
就像叶,总会变成花。
就像春天,总会变成秋天。
就像冬阳,总会变成夏月。
范云十分高兴地祝贺自己亲爱的战友,他的祝贺词是在希刚肩头,重重捣上的一拳:“真带劲,希刚,这身制服看着也很精神。”
“嗯,还行,跟军装着不多。”
“今天怎么样?第一天上班累不累?出任务了没有?”范云一口气问了希刚三个问题。
希刚从他爸的茶壶里倒了一杯余温袅袅如烟的茶水,一饮而尽。
“今天还行,不累,也没出任务。”他回答范云的问题十分简洁,明了。
一向如此。
“今天第一天上班,也没什么事情,主要就是认识了一下领导,同事,熟悉了一下环境,整理了一下宿舍的卫生……”
李希刚顿了一下,看了看范云。
范云懂。
范云的心,如国家安全中心那台巨型银河计算机一样,瞬间已经运算了千万次。
所有的运算结果都直指一个核心问题:希刚要去住派出所的集体宿舍去了?自己,需要另谋住处了?
在县城,范云只有李希刚。
去哪里住?
将成为明天天一亮,范云就要考虑解决的头等大事。
不。
今晚就要考虑。
从现在开始。
范云用右手的食指与中指,轻轻捻着迷彩服的衣角,摸了一会,手指上滑,捏着拉链往下一拉,“唰”,露出了里面黑色的线衣。
再拉回来。
这些无意识的动作,都落在李希刚的眼里。
“我们单位领导要求新来的,全都要去住宿舍,要统一组织学习培训。
你就住我那个房间,还跟以前一样,就可以了。
就这么说定了!”
李阳扑哧笑了。
只见她笑靥如花,抬起腿屈了屈,又伸了伸,范云就看见了她那从裤角露出的,一小截洁白细腻的脚踝。
李阳将脚上粉红色的棉拖鞋抖了抖:“对对对,我弟去派出所住集体宿舍,范云你可以住他的房间;等你住宿舍的时候,他再回来。
这样,可以让我们家,一直保持常期驻扎一个兵哥哥!”
说完笑了。
话虽这样说。
范云已经在心里拿定主意了,希刚走,自己就走。
没有他。
范云如何还能继续在希刚的家里住下去。
他口不应心地答应着道:“好的,好的。”
…………………………
继续说范云。
又是一天。
希刚去住派出所的集体宿舍去了,晚上也没有回来。范云知道,他现在正跟新同事一起,接受封闭式、军事化的训练。
范云一点不担心。
希刚完全能够适应那儿的训练与工作生活。
可是自从李希刚走后,范云立刻不适应了。
他觉得自己,现在处在了一个十分尴尬的位置,只有李阳对自己还算热情,而希刚爸对自己不冷不热客套得让人感觉十分虚伪,希刚妈,更不用说了,对自己的态度就像一块千年不化的寒冰。
很难受。
范云硬着头皮又住了两天后,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另觅住处。
他准备跟仓库的老板娘圆脸吴姐说一说,看看能不能在仓库里住。
一整个上午,他都在心中默默地精心构筑说词。
“范云,这儿有一单货,你去送一下吧,就在青龙大街上,找到青龙二巷,按这个地址给送过去。”
范云看了看那两箱牛奶。
“姐,就这两箱奶,也要单独给她送啊!”
“那是一个老客户了,从我第一天做生意,她就在我这里买奶喝,本来每次她要奶的时候,都是我回家的时候顺便给她带回去的。可是今天她要得比较急,可能是要拿着办什么急事,又或者送什么人的。你快帮她送去。”
“好嘞!姐,我现在就去。”
范云将两箱牛奶提上了三轮车。
“等下,等下范云,那边再拿一箱……对,就是那个还有一个月保质期的儿童奶,你跟客户说,这一箱是我送她的。”
“好嘞!”
范云骑着摩托三轮,从湘江大桥直奔可通汽车站的湘江路,然后,顺着中间一条坑洼不平的城中小道,往左一拐上了城台路。
车稀人少。
他一加油门,“轰,轰轰!”三轮车穿过兴隆购物城一期的花岗岩石路后,从据说正在筹建的二期旁边一条烂泥巴路爬上了青龙大街。
还在某些领导与商人酒杯中的兴隆二期,此时被周边的城中百姓用碎石头,竹条子,木棍子分割出一块块的菜地,菜地里,撒的白菜花正值花期。
一朵朵、一片片金黄色的白菜花如霞似锦,铺在这块生机勃勃的土地上。
在绿油油的小葱、雪打绿又带紫的香菜衬托下,显得十分富有乡下那种田园气息。
日出东山坳,照我门前畦。
溪水如匹练,繁花携燕泥。
范云将三轮车开进青龙二巷里,一直开到开不进为止,才停下来。
他看着手中的送货单,对照着那一排白瓷砖高门楣,民房的门牌号。
8号、9号……没错,就是这里。
范云将车靠边,一偏腿从车上跳下来。
他提着牛奶,朝青龙二巷9号一扇朝向自己打开的红漆大门,走去。
一楼的两扇门都是开着的,一个四五岁身穿红棉衣头扎双辫的小女孩,正蹲在门口玩,她看见范云后,急忙起身,走进屋里。
“爸爸!”小女孩声音脆得像一枚小炮仗。
范云跟过去。
一个躺在竹摇椅上的男人,听见小女孩的喊声,一下子直起了腰:“哎!怎么了媛宝?”
“有人来了,爸爸。”
范云瞅着那个男人,感觉他实在有点眼熟,他仔细想了一想,哦!这个男人,正是那天面试城管的那个人。
范云将手中拎着的手奶朝那个男人举了举:“您好,牛奶批发部,送牛奶的。”
那个男人看了范云一眼。
他回身喊道:“老婆,送牛奶的来了。”
里间。
一扇侧门一开,一个面容俏丽的女人,从楼后面的一个小院子里走了出来。
范云一眼瞟过,院中处处葱绿。
缀有无数金黄。
女人脚步匆匆,风风火火。
“哪里?牛奶在哪里?”
范云又冲她举了举。
“好好好,就放那儿吧……对,就放在那个地上,哎!你等一下,我洗个手再来签名。”
牛奶放在地上。
女人洗完了手,接过了范云递来的送货单,边签名边对那男人道:“杨宗玮,你说这两箱牛奶够不够?”
“够了,够了。”那个男人的语气中,透着十分的不耐烦,或许……
范云心想:一定是他等得太久的缘故。
那女人举着笔道:“……哎,怎么有三箱牛奶?我不是让送两箱的吗?这老板娘,一定是没听清楚,那一箱拿回去,我就要两箱。”
女人说起话来,就跟打机关枪一样,容不得范云插半句嘴。
范云只好等她说完。
然后他再说。
范云笑道:“您好,不是我们发多货了,是这样的,那一箱儿童奶,是老板娘送给你的,送的!”
范云将“送的”两个字,重点强调了一遍。
“送的?哦呵呵呵呵呵……真不好意思,我还以为老板娘听错电话了……呵呵,那就谢谢喽,你跟老板娘说,谢谢她!”女人笑得既开心又爽朗。
媛宝左手叉在腰上,右手食指往前一伸,神气地指着那箱儿童奶:“妈妈,我要喝奶!”
“叫爸爸!”
男人立刻从裤袋里摸出一串钥匙,打开上面挂着的一把折叠小钢刀,“哧啦……哧啦”将透明胶布的封带划开。
他取出一盒奶,为女儿插上了吸管,笑眯眯看着两只小腮帮瞬间鼓起来的女儿:“媛宝,牛奶好不好喝?”
“好喝!”媛宝奶声奶气回答。
收货单上,署名为杨丽的媛宝妈,捏了捏女儿的小脸:“走喽,去姨婆婆家里去玩喽!”
范云感觉很温馨,他轻轻一笑。
笑。
为这个温馨的家,为小媛宝。
他收好送货单,转身出门。
“哎,等一下。”那个男人对范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