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怀送抱的火星子烫得唐彬立刻弓起背来,他一只手捏着衣服的两粒扣子,往前抻着,试图将那粒火星子从怀里请出来。
唐彬被火星子烫得呲牙咧嘴、狼狈不堪的模样,把大家都逗乐了。
“哈哈哈哈……”
在这个宁静的春日午后,有谁会留意这个地处南疆的小城,这个小城的这条水街,以及这几个坐在毫不起眼的小饭馆中吃着八元一位的廉价火锅,嘻嘻哈哈的普通人呢?
在这2001年的春天,千年虫与世界未日的预言早已不攻自破,遥远的星河,也没有看见动机复杂的外星人驾着银色的飞碟,闪着不可逼视的光芒划破天际,瞬间来临,光顾茫茫宇宙中这颗蔚蓝又孤独的星球。
这颗星球,仍然围着太阳,日复一日孤独的转着。
不知从何日开始。
亦不知从何日而终。
而这颗星球上的居民,每一个人,亦只知昨日与今时,而不知明日又何如!
…………………………
如果继续说范云的话。
那么。
就是一眨眼,范云已经在城管队上了半个月的班了。
工作。
一旦熟悉了工作,剩下的,便是日复一日的重复了。
天空亦如是。
每日阴了,晴了。
每日都有飞鸟划过。
“吱吱吱吱吱……”
这一天上班。
范云站在县政府通往老广场最陡的那一截坡上,眯着眼睛,抬头看着对面新华书店五楼上的一个广告牌。
摇摇欲坠。
金灵渠广告有限公司。
阳光透过楼间那些纵横交错,不知用途的电线绳索,以及楼角间的缺口,投影在范云的脸上。
炫目,耀眼。
范云的眼睛眯得更厉害了。
“好危险哦!”
“是啊!要赶紧想办法弄一下哦,掉下来砸到人,可就不得了喽!”
“就是滴,那个广告牌马上就要掉喽,怎么也没得哪个管一下?”
“这个应该是政府管的吧?”
有困难,找政府。
有问题,找政府。
来不及。
范云觉得,必须立刻采取措施不可了。
他快速走到新华书店楼下,找到书店的店长,一个戴眼镜留分头的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找他借了三个黄色的塑料警示牌:防止摔倒。
这是这家书店仅剩的三个警示牌。
又脏又旧,已经积压在仓库里,八辈子也卖不出去了。
范云又问眼镜要了一些捆书的红色塑料绳,然后,将那三个塑料牌摆在上方那个摇摇欲坠的招牌,可能会跌落的地方。
尽量不影响交通。
尽量范围大一些。
范云用红色绳索将那三个塑料牌连在一起,这样,就形了一个毫无规则与美感的圈。
带缺口的圈。
圈里如果坐的是唐僧的话,想必白骨精不用施什么妖魔诡计,就能轻而易举用一阵狂风将唐僧吹走。
弄完这些。
范云顺着新华书店旁边一条连台阶上都贴满广告的楼梯,“噔噔噔噔”上了五楼。
五楼。
金灵渠广告公司的前台,一个体态丰腴的小妹站了起来:“先生,请问你找谁?”
您呢,字典里没有这个字?
这小妹,尊称都不会用,差评。
范云并不计较这些。
“你们公司悬挂在外面的广告招牌,上面的固定螺丝已经快松完了,那个招牌,马上就要掉下来了,要马上采取措施,想办法处理一下。”
“好的先生,我等下报告给领导。”
等什么等。
乱弹琴。
范云大声道:“你现在就去找你们领导,让他马上,立刻处理,很危险,知不知道?啊?
下面就是人行道,人来人往过路的人那么多,万一招牌掉下去砸到了人,怎么办?啊?谁负责?”
前台小妹肯定不能负责。
她见范云说得如此严重,立刻拨通了领导的电话,电话中,将范云的意见一五一十给领导汇报了一遍。
范云指着电话机,大声道:“要快,马上就要来人处理。”
人来得很快。
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保养很好很富态的女人。
“先玲,怎么回事?那个招牌怎么回事?”
叫先玲的前台小妹在那女人面前垂手而立:“唐主任,这位先生说,咱们公司挂在五楼外墙上的广告招牌松了,马上就要掉了。”
“是吗?好,我知道了,我现在去看看。”
范云道:“我也要看看。”
前台小妹先玲带路。
看了。
确实要掉了。
足足有几十斤重的槽钢焊成的广告招牌的铁架子,四颗固定螺丝已经掉了三颗,现在铁架子已经反转了一个个,斜到下边去了,全靠仅剩的一颗螺丝维系着它与招牌的约定:你若不弃,我必不离!
女人看完。
“先玲,打电话给电工曾志平,让他快过来一趟。”
“主任,曾志平出公差了,下午才能回来。”
“哦!他出公差了!我忘了……那咱们公司有没有男的在?李勇他们几个?”
“没有,都出去了,现在只有业务部的唐小兰唐经理在,还有财务部的李总,她们部门没有男的……”
“哦!”那个叫唐主任的女人双手握拳,搓了搓手。
“要不……先玲,你去朝阳路口那里,喊几个民工过来。”
“嘎吱!”或许那个招牌为了证明自己已经等不得先玲去替它喊民工了,它嘎吱吱又叫唤了一声。
它在提醒唐主任,对自己的重视与处理需要马上、立刻,一秒也不能再耽搁了。
范云赶忙从窗口探出身去。
要掉下去了。
最后一根螺丝。
断了。
整个铁架子,现在吊在一根横贯马路的白皮线上,一边卡在墙上,一边悬空挂着。
一阵大风。
一辆载重货车过路引起的震动。
甚至,一个醒来找妈的娃娃的啼哭,都足以让那个招牌从天而降。
下面,就是人行道。
仍有对那三个警示牌毫不在意的行人,三三两两,并肩而过。
危险!
范云丝毫没有犹豫,他一下子伏在了窗口,双手扣住了广告招牌的槽钢,死死拉住了它。
啪!
那根立了大功的绳索,将接力棒交在了范云手中,终于再也支持不住,断了。
“唰”的一下,软软地垂在了道路两旁的楼壁上。
可是。
窗口太小,不足以将那个招牌拉进房间啊!
唐主任此时也赶紧过来了,她伏在范云的身后,斜着身子,一只手抓着铁架子,另一只手揽在范云的背上。
范云觉得,后背上,瞬间有些软绵绵的。
顾不上波澜。
也顾不上荡漾。
他拉了几次那个架子,发现不可能拽进来。
有点着急的范云大声吼道:“快去,找一根粗一点的绳子来。”
半边身子伏在范云身上的唐主任也急切地喊道:“快,先玲,快去找绳子。”
还好。
先玲的绳子终于找来了。
很及时。
就在范云双臂酸麻,右手食指跟无名指也被墙壁上的瓷砖磨破了皮,鲜血直流的时候,绳子终于找来了。
范云差点就坚持不住了。
这种竭尽全力,歇斯底里咬牙坚持的感觉,十分像他的班长一脸坏笑的看着吊在单杠上的他,一边慢悠悠拉着长腔读秒的时候,那种感觉。
“二十四,二十三……二十……十二……八……七……二……”那些老兵们总是拖着长腔,坏笑着看那些吊在单杠上咬牙切齿的新兵蛋子。
尽量,将他们的潜力往死里练,往死里逼。
软绵绵的唐主任飞快地将绳子从铁架子中间穿过去,往后递给先玲:“接着,拉远点,拉紧!”
两个女人,拉一个铁架子,还是可以拉得住的。
腾出手来的范云,将旁边一张桌面足有三寸厚的大木头桌子用力拽过来。
然后将绳子牢牢系在桌子腿上。
架子与桌子,隔窗相望。
如同牛郎织女。
而那道窗户,就成了挡着它们的银河。
此时范云,才顾得上看手指。
“哎哟!真疼。”
两根手指的关节处,都擦掉了老大一块皮,不疼才怪。
“谢谢,谢谢啊!”唐主任的感谢十分真诚。
范云“嗞……”吸了一口气,他咧了咧嘴,摆摆手。
似乎是故意的,将那两根受伤的手指给唐主任看。
唐主任都看到了。
小妹先玲看了看帽子歪到一边的范云,抿嘴笑道:“跟我到前台吧,那儿有药。”
先玲从前台的大桌子下面取出一个白色小药箱,打开,里面药棉,消毒酒精,药粉,纱布都有。
范云谢绝了先玲的帮忙,他尽量采取一个舒服的姿势将上身半趴在前台,一边往手指上涂药水,一边谢谢先玲送来的水:“谢谢,谢谢。”
楼梯。
脚步响起。
“噔噔噔噔……”
范云抬头看着,胸口如击大石。
我是谁?我在哪?
他只觉得,本来光线略嫌不足的金灵渠广告有限公司的这个前厅,突然间流光溢彩,暗香袭人。
门一开。
一个短发齐耳,黑衣白鞋的女孩进来了。
她只是朝先玲微微点了点头,脚下并没有停留,就朝里面走去。
她的双目低垂,并没有看范云。
可是范云,却觉得自己全身瞬间都笼罩在她那轻轻的一眼了。
他的心怦怦直跳。
手脚发软。
头冒虚汗。
无法形容。
天哪!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二十一岁的范云,从未试过,因为一眼、一人,而导致一颗心激烈地几乎跳出胸口的感觉。
他只觉得,金灵渠广告公司的这个普普通通的大厅,比全天下最富丽堂皇的宫殿,都要华丽,都要夺目。
范云又朝那个纤细的背影看了一眼。
心跳的感觉。
愈发猛烈。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就像被一颗7.62毫米的子弹瞬间击穿一般,失去了所有的抵抗能力。
他觉得,此时的自己,如同身处一个香气缭绕,异花纷呈的神秘之地,而自己,已化作百花中的一株向日葵,正将那只金黄色的花盘,一点点扭向太阳。
此情此情。
唯有赋之。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范云忘了手指的疼。
忘了自己是怎样如脚踩浮云般从金灵渠广告公司走出去的。
忘了回答先玲的话:“谢谢你,范先生。”
他现在只想静静。
静静的意大利脆皮炸鸡店里,范云将自己的身体搁进硕大的布沙发里,伸手拿起服务员刚送上的,加了冰的可乐,噙着吸管啅吸起来。
他竭尽全力试图想从自己一团乱麻般的思绪中,找出一股线头出来。
然后顺藤摸瓜,十指翻飞不停转动,快速地将它团成一个线团,再用力将它摁进自己的心窝里。
难道?
这就是喜欢么?
这就是爱么?
这就是一见倾心么?
范云的眼中,再也没有了世界,他觉得,那个短发齐耳黑衣白鞋的身影,那个有着浅浅的眉,淡淡的笑的人,从此就成了他的世界。
是的。
世界。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
新华书店与金灵渠广告公司,成了范云重点关注对象。
在一段时间里,人们常常可以看到一个年轻的城管队员,在县政府至新华书店的这一段路上,来回地走动。
刮风如此。
下雨如此。
不是天气恶劣至范云觉得非避不可之时,范云决不去躲风避雨。
甚至。
据说某位坐在政府办公室里的领导,因机缘巧合,在某一天发现了范云走来走去的身影,他端着茶杯,看了看范云。经过他连续几日的认真观察,下了如下结论:这是一名很认真、很负责的同志。
他的电话直接打到了杨宗纬的桌子上。
激动万分的杨宗纬接到这位领导打来的电话,一下子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是,谢谢领导,谢谢领导的肯定,我代表范云以及全体城管队员向领导保证,我们一定认真工作,再接再厉,绝不辜负领导的期望与支持鼓励……”
杨大队说得很不错,铿锵有力。
唐彬嗤之以鼻:挺会在领导面前表现自己。
最近的一次例会上,老魏宣布,杨宗纬大队长表扬了范云的工作:“近段时间,大家工作都做得不错,特别是范云……杨大队对大家提出了表扬……”
老魏讲话很有技巧,很有艺术性,重点表扬了范云的同时,以点带面,将大家统统表扬了一遍。
赵艳玲打了范云一巴掌:“范云,领导表扬你,发了工资,请客。”
“对,范云请客。”梁蓉也起哄道。
那个五金店的马尾辫老板娘,最近也捕捉到了范云的规律:每天早上必来这一段路报道,过不了半个小时必会到斜对面的新华书店去一次。
他每个下午也必到新华书店去一次,然后,过大约半个小时,才顺着楼梯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