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
范云当然不能给唐若报忧。
他不会给任何人报忧的,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青人,正如一只年轻的下山虎一样,浑身劲儿足着呢!
范云看看窗外。
窗外,天还没黑。
老范家晚饭吃得有点早,话说,似乎许多年来,一惯如此。
范云坐在窗台前那张比他还要大一岁的三屉木桌前,挨个拉开看了看。
最里面那张抽屉里有一叠锯齿边的黑白老照片,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翻了翻。
有一张是他穿着一对虎头鞋,戴着一顶窄沿单帽的。
看上去他大概一岁多吧,手中挥着一支拨浪鼓,坐在一张大椅子上。
还有一张是年轻时的老妈,穿着碎花衣服,白色塑料凉鞋,抱着范云坐着。
也是那张大椅子,不过,看妈妈与范云身上的单衣,这张照片应该是夏天照的。
范云又拿起一张,这张是范云与范雨一起照的,范云也就六七岁,范雨四五岁那个模样。
范云穿着一件短袖的海魂衫上衣,搂着范雨站在一棵开满鲜花的月季树下面,范雨嘟着嘴巴,手里拿着一只小皮球。
范云看着这几张已经有点发黄的老照片,呀!妈妈那时候抱着自己照相时,还梳着大姑娘的那种辫子,那时候的她,好年轻啊!
为什么?
一眨眼的功夫,她和爸爸就老了?
范云把那几张照片放了回去,他突然思考起一个似乎有点沉重的问题。
如果有一天爸爸妈妈不在了,他会是怎么样子的!
如果爸爸妈妈不在了,那么,他和弟弟岂不就成了孤儿了?
从此,他将和弟弟相依为命。
他忽然觉得,于自己而言,爸爸妈妈是那么的重要啊!
有他们在,自己在外面无论怎么样,都觉得心里是踏实的,是温暖的,是有根的。
范云突然很伤感。
看来。
不止是秋天,春天,也是一个能让人多愁善感的季节呀!
范云躺在了床上,头枕双手,想东想西。
想想未来。
又想想过去。
再想想唐若。
其实。
范云并不知道,唐若今天也回了一趟家。
早上她送马雪莹去了幼儿园后,就回家了。
华华要回南宁,唐若回家看华华去了。
唐若到自家楼下的时候,对面的何素芸正指挥着一辆农用机动三轮车往她家的门面里卸橙子。
一车斗散装的橙子,全都套着保鲜袋,看上去似乎挺不错。
帮何素芸做事的一个四十来岁的女工,早已摸了一只橙子在手里,剥皮抠瓣吃上了,边吃边点头。
“这个脐橙味道不错,水份挺足。”她跟另一个黑衣服大翻领的妇女道。
那个妇女也剥了一个:“嗯,挺好!”
黑衣服妇女大声喊道:“何素芸,这个脐橙从哪买来的?”
何素芸根本不在乎她的工人吃她的货:“咸水,五里排岔进去那个村子。”
唐若走过去,也摸了一只,她用尖尖的指甲在橙子上划开一道口子,然后一只手指头顺着口子慢慢往下压着,一小会儿功夫,果衣全脱。
这个季节的橙子,皮与肉已经离骨了,很好剥,不像刚从树上摘下来那时,皮又硬又脆,只能用刀切。
刚下树的橙子,徒手硬剥的话,非得把果皮掐得到处迸汁溅水不可。
唐若掐了一瓣橙子,“嗯!”真不错。
她笑着对何素芸道:“素芸姐姐,你这橙子怎么卖的?我可不可以挑几个买?”
何素芸见唐若回来了,对自己姐姐姐姐的叫得挺甜,她大气的挥了挥手:“买什么买,想吃,你就搂几个拿走。”
唐若笑笑:“那我选几个。”
她走到何素芸放计算器和帐本子的桌角,扯了一只塑料袋,在三轮车刚刚卸到地上的小山一样的橙堆里,选了十来个又均匀捏着又有一定硬度的橙子。
唐若将塑料袋子递向何素芸:“来!素芸姐姐,称一下,看看多少钱?”
何素芸瞄了一眼唐若手中的袋子,没接:“呵呵!拿走吧,什么钱不钱的,我真想要你的钱……这几个橙子算什么!”
何素芸话里有话。
因为,她的门面就在唐若与华华家的对面,所以,自从何素芸做水果生意以来,唐若家与华华家都没少吃她的东西。
唐若她们没少吃她的东西,提钱?
何素芸当然呵呵了!
她经常会把工人们挑出来的不值钱的次等货,分给邻居们,譬如:一些从梗上脱落的葡萄啦,一些没有卖相又有点空心的南丰蜜桔啦,一些个头很小的尾巴西瓜啦什么的,何素芸都会把它们分成一份一份的,工人们拿一些,剩下的给邻居们一些。
别看她是婆婆口中的“本县第一古怪人”,可要说这方面,何素芸还是挺会做人的。
唐若笑嘻嘻举举袋子:“谢谢了,素芸姐!”
何素芸也没空理她,橙子堆在了地上,现在她要指挥那几个工人开始筛选了。
大的,一筐。
中的,一筐。
小的,一筐。
长得奇形怪状一看就像三等残废的那种果子,扔进送人之列。
唐若提溜着橙子,上楼,惯例,她先去看了看她的花。
花。
和她一样,都挺好的。
这时,隔壁马奶奶家的杉杉叔从他们屋里走出来了:“唐若,回来了?”
唐若看着左手镜子右手电动剃须刀,下巴上涂得满是白色泡泡,已经刮了一半胡子的杉杉叔,笑了:“嗯!杉杉叔,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在跑长途车吗?”
杉杉叔“嗯”了一声:“等卸货,昨天刚好有车货卸咱们这儿工业区的,我就回来看看。”
“哦!杉杉叔,吃橙子!”唐若把塑料袋打开,摸出两个橙子递过去。
杉杉叔摇了摇手,示意腾不出手来接:“谢谢,谢谢,不用了,我昨天买了,买了一大箱。”
那好吧!
唐若朝杉杉叔点了点头:“那我进屋了,杉杉叔。”
“去吧,回去吧!”
进了屋,外间没人。
唐若把橙子放在饭桌上,走到她爸妈的房间,她妈正在房间里翻被子,也不知道是想拆开来洗,还是怎么样。
她爸不在家。
“妈!”唐若在她妈卧室门口站住,身子顺势一懒,倚在了门框上。
唐若妈抬头看看她,没吱声。
“我爸呢?”
“出去了!”她妈的回答亦简短。
唐若看她妈面无表情的模样,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她觉得老妈一定是又跟老爸置气了。
唐若觉得大人的事,她还是少掺和为妙,于是,就从门口又退了出来。
唐若找了一只小布袋子,装了三四个橙子进去,拎着去了华华家。
咫尺之遥。
如果从唐若家的楼顶爬的话,不用两分钟就能爬到华华家楼顶,如果华华家楼顶没上锁的话,就可以直接跳到她家的阳台上去。
就这么近。
唐若没爬楼。
锁。
那就得绕一下路,要先下楼,从一楼再去华华家。
话说。
唐若家与杉杉叔家更近,两家同一个楼筒子,而且共用一个公共阳台。
华华家就是隔壁楼筒子,她家的阳台与唐若这边阳台,仅仅隔着一道巴掌宽的墙。
可墙毕竟是墙,有墙挡了,就得绕几步路。
无所谓,走得快的话,两分钟也能相互到达。
华华正在她的房间叠衣服,收拾东西。
唐若进门就把她扑倒在床上了:“华华,你别回去了,还是在家找份工作算了。”
一边说,一边捏华华的腰。
华华被唐若捏得咯咯笑:“……松手,唐若,好,好好好,我答应你,这次回去就办离职手续……”
“真的?一定?肯定?”唐若捏着不放手。
“真的!真是!”华华可怕痒了,唐若对她的这一弱点,已经了如指掌。
唐若松开华华。
口袋里的橙子,已经被她甩了一只出来,滚在了华华的床上。
“你要走了,我也没什么好东西送给你,只好用这几只橙子,表达表达我的心意,华华,你走了,我会想你的。”唐若说想,那是一定会想的。
华华挣扎着把唐若推开。
华华把拴着一只毛茸茸小松鼠公仔的摩托车钥匙朝唐若晃了晃:“唐若,你回来的正好,等下载我到火车站去,然后你再把摩托车开回来,对了,你开不开?如果你要开的话,也可以把摩托车放在你家楼底下!”
唐若点点头,接过华华的钥匙:“嗯!好的,我没有驾驶证,在乡下开没问题,在城里,平时还是不要开了,回头,我把钥匙给你妈好了。”
华华点点头:“行,都可以,你要是想开,就开,都随便你。”
唐若看看华华装衣服的背包,不大的一只包,似乎还很空:“你还没收拾好呀?”
“好了!”华华拍了拍床上那只黑色双肩旅行包。
“你没带衣服?”
“带了,都是里面穿的衣服,外衣没带,等我回南宁,过不了多长时间就要换季了,到时候再买呗,反正夏天的衣服都便宜。”华华将那只背包提了起来。
唐若点点头:“那倒也是,确实没必要带,衣服的款式每年都不一样,等带过去说不定又感觉过时了,不喜欢了,还不如不带,到时候现买。”
华华搂搂唐若的肩头:“走吧!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去车站等吧!”
唐若指指那几只橙子。
华华一笑,将那只逃出口袋的橙子又抓了回来,往袋中一扔。
那只橙子心想:完蛋了,小命不久矣!
华华伸出尖尖的手指,挑着小布口袋的提手,一挽一拉,将那只口袋打了个活结,“哧溜”一声拉开背包拉链,扔了进去。
这下那只橙子跑不了了。
双保险。
下了楼,唐若在何素芸与她那几个正鼓捣橙子工人的注目礼中,载着华华,穿过远处一个居民小区的胡同子,抄小路往火车站走。
小路上没有交警叔叔。
唐若的摩托车开得挺快。
一下就到了。
火车站外面。
花池子边上坐着一个看上去好像有六十岁了,头发大半都已经花白的男人,他的身上,穿着一身又脏又旧劳动布的工作服,再看头发,如同一只鸡窝般凌乱着蓬起。
唐若仔细打量了一下他。
见那个男人脚上穿着一双半新不旧的解放牌黄胶鞋,手里抓着一块看上去如果他敢不喝水,就一定敢噎死他的大半块干饼,弓腰驼背,正坐在那儿一边嚼饼,一边艰难地吞咽着。
那个男人的身边放着一只蓝色的印有峨眉山字样的帆布包,包上,搁着一只瘪烟盒。
唐若感觉他的目光十分忧郁、无主,眼角隐隐似有泪光,那个男人似乎感觉到有人在看他,于是将头垂得越发低了。
他是谁的儿子?
又是谁的父亲?
他为什么一个人,如此忧伤地坐在这样一个春日的小站里?
他从哪里来?
又到哪里去?
无人关心,无人问询,他只是如一座雕塑般坐在那里,任风吹过他的乱发,将其手中跌落的饼屑吹散一地。
唐若示意华华看他。
华华早看见了,她幽幽地对唐若道:“那个人真可怜!”
唐若也叹了一口气,如果不是摩托车不能停在这里,她真想掏出点钱送过去给他。
华华捏了捏唐若的肩头:“走吧!”
唐若买了一张印有灵渠分水坝处风景的站台票,一直把华华送上了火车。
她挥着手对华华喊道:“华华,一个人出门在外,一定要好好地照顾自己!”
华华别过了脸去。
不然……
唐若走出车站,又来到广场。
她惊讶的发现,那个仍坐在原地的男人面前,此时正半蹲着一个戴着红红袖章的小武警战士。
那个小战士,正一边将手中的一个盒饭塞进那个男人手中,一边强行将那男人手中的半块饼子缴了下来。
那个男人双手颤抖,打开了饭盒,扒拉了一口饭到口中。
或许,因为这一口热饭让他感受到了人间的真情,又或者,让他突然想起了遥远的故乡以及兄弟儿女,那个男人,居然“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小战士见他哭了,也一屁股坐在他身边的花池子上,泪流满面,陪着他一起哭起来。
唐若心里一酸,眼角一热,泪珠也滚了下来。
她哽咽着走到摩托车边,抬手拭了拭泪珠。
唐若不敢再看那个男人与小战士,她怕自己也会像他们一样,控制不住地耸着肩头哭泣,她发动了摩托车,一溜烟骑回家里。
半路上,唐若还停了一下车,在一个清清的小河沟边,洗了把脸,如果她眼泪汪汪的样子被何素芸看见了,一定会问她的。
何素芸一定会笑道:“唐若,你是不是因为舍不得华华走,才哭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