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在冬日冻得干硬的土路上遇到虎子的时候,我不自觉的回避了他投来的渴望的眼神,心里怯怯的不敢看他,生怕让他知道是我的胆小怕事而出卖了他,乡村的路上泥土冻得和石头一样坚硬,驴拉车的车辙子宛如两条凸起的肋骨横在路中间,一直消失在远处被山坡挡住的路的尽头,我低头望着车辙子,视线随着它的方向一直看向远处,完全忽略了在我旁边站着的虎子,我不敢看他,但是内心却又萌生了一种渴望他叫住我,质问我的想法,我不想背负着背叛的罪名如过街老鼠般面对虎子,这个我在村子里唯一的朋友。
时间一分分流逝,和虎子的交叉点马上就要过去,他还是没有叫住我,只是他的眼睛时时的看着我,随着我的移动路线,画了一个半圆,我松了口气,拖着我的冰车径直走向河里,放下冰车,手握冰锥,滑行在那冻得像钢铁一样的冰上。不知什么时候,虎子已经站到河岸上,挺拔威武,背着他的用一个破梯子做的冰车,一只手紧紧的攥着他的已经破的露出棉花的棉袄,对着我大喊:“嗨,张文,一起玩啊。”
我如释重负,简单的回答了一个字:“哦”。
虎子这个人我是了解的,他有什么事只要当时不说,那么过后他就绝对不会再提,我十分羡慕他的这种洒脱的性格,但是他的洒脱同时也会给我带来深深的罪恶感,似乎是他越洒脱,就显得我越狭隘,或许并不是显得,而是事实如此,我们同样都是这个村子里不太招人喜欢的孩子,我是那种受家里人管教,不让我和其他的孩子玩耍,导致我十分的内向,一直都是被大家排斥的对象。
从小到大我爸便不断地从黑白电视机还有那些不知道从哪里弄到的书上仔细研读教育孩子成才的方法,用那些他眼中的书香世家的生活习惯来时时刻刻的约束我,似乎是从我妈怀上我的那一刻起就励志要将我培养成一个知识分子,大概在什么时候他因为没有文化而受到了什么刺激吧,为此才苦心孤诣的希望自己的孩子做个文化人,对于我们家这样一个世世代代以务农为生的家庭来说,我的父亲能有这种觉悟,实在是让人有点始料未及,不过事情并不是那么天随人愿,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不单单是一句玩笑话。
而虎子的不招人待见,完全是因为他的妈妈,他被村子里的人叫“野种”,时常被村子里的人戳着脊梁骨骂,每当虎子在村子里参与了什么搞破坏的事情,总是有那些长舌的农家妇女站在虎子跟前骂虎子是婊子生的,有人生,没人管的野种。而其他参与搞破坏的孩子会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向虎子,什么坏事都是他干的,弄得虎子里外不是人。
听村子里的人说虎子的妈妈还是黄花大闺女的时候跟驻扎在这个村子里勘探石油的工程队上的一个男人厮混,最后跟着这个男人跑了,等到回来的时候已经挺着大肚子,怀上了虎子,在村里人的七嘴舌下待了好几个月生下了虎子,之后拍拍屁股又跑了,从此杳无音信,那时候虎子还没断奶,咿咿呀呀的要奶喝,家里人无奈,只得让虎子吃羊奶,虎子也争气,尽管是吃羊奶,也长得格外的壮实。
虎子的外公是个老实巴交的老农民,一副传统的陕北老农的面孔,充满褶子的脸显得干瘦,眉骨和颧骨都格外的突出,已经秃了的脑袋上绑着洗的快要破烂的白毛巾。由于虎子妈妈跟别人跑了的事情弄得他在村里人面前抬不起头,每天都耷拉着脑袋干自己的农活,干着也没劲,就坐在地畔上抽抽旱烟,一抽就是一天,十来年如一日,光景越过越烂包,家里人一拉二扯将虎子拉扯大,平时也不管虎子的死活,有时候虎子闯祸让他急了的时候,他也会大骂虎子“野种”,随后就用他那板砖一样坚实的手掌在虎子的屁股上啪啪的打,毕竟这件事情让他这样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颜面扫地,在他眼里虎子就是一切问题的祸根,没有虎子,他在这个村子里的人面前至少还能保留一些尊严。
至于虎子的妈妈他也不知道在外面是死是活,但是他希望她死了最好,权当自己没有养过这个女儿,也省的自己一家子在村子里抬不起头。虎子还有个舅舅,人太木讷,日子过得自身难保,更别说能照顾虎子一丁半点。在传统的农村,很是崇尚三教九流之中的上九流,只要你选一个职业,农民也罢,手艺人也罢,老老实实劳动,娶妻生子,生活检点,就会受到大家的尊重,相同的,只要你做一件出格的事,那么就会被以讹传讹,将事情无限放大,最后压的喘不过来气,流言和非议是个很恐怖的东西。
在村子里,虎子就是占山为王,打家劫舍的土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而他似乎也不以为意,任你村子里的人怎么说,怎么数落自己,照样我行我素,白天在村子里疯玩,晚上就回到自己的小黑屋里和自己的太姥姥住,他的太姥姥是个瞎子,年龄大了,眼睛得了白内障,村里条件不好,没有医治,也就瞎了。虎子的外公不管虎子死活,但是又不能看着这个“野种”被冻死,就安排他和太姥姥住在一起,为太姥姥烧火暖炕,端尿盆,吃饭就和太姥姥一起吃,平时也能陪着太姥姥解解闷。这个瞎了眼睛的老婆子倒是十分喜欢这个孩子,眼睛一瞎,世界全是黑色,有了虎子,她也就等于有了一双会自己跑的眼睛,会移动的耳朵。虎子的太姥姥便经常说虎子是她的顺风耳,千里眼。
我们两个在冻得光滑的冰面上滑着冰车,虎子的滑冰技术很是精湛,他能飞快的绕过冰面上的窟窿,同时在冰面的尽头上还能漂移一段距离,嵌在冰车底部的磨得光滑的钢筋便会呲呲的响,在冰面上拉出一个半圆,这是他胜利的符号,而我就不行,我的冰车是我的父亲托村里的任木匠做的,冰车做的很小,底部的钢筋很细,常常卡在冰缝里,冰车整个轮廓看起来方方正正,木板被打磨的很是光滑,作为一件艺术品倒是很有鉴赏价值,但是真正的跑在冰面上,那就差强人意了,这样的冰车是跑不远,也跑不快的。
我很羡慕虎子能拥有那么大的一辆冰车,虽然很是破烂,但是它可以带着自己的主人飞起来,在我看来,我太需要一次飞跃,一次漂移,一次胜利了。虎子的冰车是自己做的,他这人很聪明,仔细的研究了一番,随后偷走了隔壁王大满家驴拉车轮毂上的几根钢筋,锯了他外公的破梯子,又找了几块木板,自己制作了一个高大威猛的冰车。他的冰车初次试车的时候就表现非凡,无论是从速度,灵活性还是跨越障碍方面都超过了村里大多数孩子的冰车,这件事让他骄傲了很长一段时间。
与此同时,王大满的老婆也站在河畔上骂了他整整一个礼拜,骂他破坏了自己家的驴拉车,内容还是耳朵听起来老茧的那些话,“有人生,没人管的野种”。而且还捎带着把虎子的辈祖宗都骂了个遍,虎子的外公习惯下午时分蹲在自家的茅坑里拉个屎,这一个礼拜,他皱着眉头,怎么也拉不出来,估计是气的拐肠子打了个弯儿,屎憋在里面出不来,听着王大满的老婆骂完了,他便用土疙瘩擦了屁股,大吼一声:“造孽呀”,随后提起裤子,低着头走出茅坑。
“虎子,对不起”我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这句话。
“没事,敢于承认错误的同志就是好同志,我们还是好哥们儿”虎子坐在冰车上呲溜一声滑过我的身边对我说道。
“你不听听我给我爸怎么说的吗?”
“你给你爸说什么都无关紧要,只要你没事就好,我的话,用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我随后搭腔道:“死猪不怕开水烫,哈哈”。
“对对对,死猪不怕开水烫,我的名声已经很臭了,再臭点也没什么影响,我已经这样了,村里人不会因为我做了一件好事而念我的好,当然也不会因为我又做了一件坏事而更加的谴责我,我已经臭到底了”他说的云淡风轻,我听着也有几分道理,但内心还是愧疚难当,我在别人眼里一直是文化人,是正人君子,做了错事没有勇气承认,而且还嫁祸给自己的玩伴,这是一个所谓文化人能做出来的事情吗?我此时甚至开始有点埋怨虎子了,他为什么不谴责我,为什么还要选择原谅我,也许在他眼里,我是他在这个村子少有的好哥们儿,一个好哥们儿做错了事,原谅他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是他的这种豁达和宽恕,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心理煎熬,对于他来的宽恕来说,我就是一个狭隘,自私的懦弱鬼。尽管这件事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这也仅仅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我也不希望这件事情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我害怕别人对我的非议,我害怕父亲对我投来失望的眼光。
“那这件事就我们两个人知道,我知道你会保密的”,我确实有些不安,我害怕虎子将这件事给别人说出去,那么我的名声将毁于一旦,因此我说出来这句话来兜底。
虎子看出来了我的担忧,飞驰的冰车停在我的跟前,这庞大的冰车和虎子带来的冷风,让我打了一个激灵。
“放心吧,我是喝羊奶长大的,骨头长的硬,老虎凳,辣椒水伺候也绝对不会说出去,不信拉钩”。
我放心的和他拉了勾,心里暗暗的骂了自己一句:“畜生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又一次将自己的狭隘暴露了出来,一个“野种”的心胸比我的还要开阔,我自愧不如,嫉妒的种子终于按捺不住雨水的浇灌,开始发芽了,我嫉妒虎子的自由,他的豁达和他对待朋友的真诚,而我好像怎么也做不到。
这件事情还是我自己的虚荣心酿下的祸事,那天还是和虎子在沟里滑冰车,虎子的冰车又长又大,很轻松的就能穿过冰窟窿,我不甘示弱,非要证明自己的冰车也可以,就滑着自己的冰车向冰窟窿里滑去,我挑选了一个相对较小的冰窟窿,就有很大的几率通过,但是冰窟窿周围的冰层都是很薄的,在我快要滑过去的时候,冰窟窿周围的薄冰裂了,随之我就掉到了冰冷的河水里面,像一只落汤鸡,河水冰冷刺骨,还好不太深,我立马站起身拉出我的冰车,但是早上我妈才刚刚给我换好的新棉袄,新棉裤都湿了,十冬腊月穿着湿了的棉衣棉裤,一会儿就会冻成冰棒,穿着湿了的衣服回去又害怕父亲打我,于是就听从了虎子的建议,找点柴火放点火烤干再回去,只是棉袄棉裤里都是厚厚的棉花,就靠着这点细细的柴草,一时半会儿哪能烤的干,我内心焦虑,惶恐,又一个危险的念头上来了,那就是在路边的拖拉机里放点油,用来烧火,虎子很赞赏我的这个想法,我两一拍即合。
随后就跑向路边的拖拉机,这个拖拉机是村里村委会的,属于村里的公共财产,农忙的时候村子里公用,闲下来的时候就停在村子里的路边,平时赶集的时候载人用,整个拖拉机锈迹斑斑,方向盘磨得发亮,见证着这个村子里农民的繁忙与勤劳,每当秋收的时候,村里的孩子最喜欢跟在拖拉机后面看着拖拉机突突突的冒着黑烟,然后闻那股柴油烧过的味道,有不少人觉得这个味道比家里麻子油炒菜的味道还香,有时候看到这个气喘吁吁的拖拉机爬不上坡的时候,孩子们还会一哄而上,争相去推,然后被拖拉机司机愤怒的赶走,司机的面庞被拖拉机冒出来的黑烟熏得灰头土脸,但是仍然挡不住因为丰收的喜悦而露出的那一排和脸的颜色格外不匹配的白牙。当然并不是村里所有的人都有机会使用拖拉机的,大部分人家使用的还都是驴拉车或者牛拉车,坚实的缰绳一套,鞭子一抽,调皮的驴子或者牛儿也便循规蹈矩,顺着人来人往的土路,络绎不绝的往自家拉着粮食。
我和虎子根本分不清拖拉机上哪个螺丝哪个孔洞是放油的,只见拖拉机发动机上都是密密麻麻的螺丝还有孔洞,看着头晕,在好奇的同时也是一脸茫然。
“你选一个螺丝吧?你选哪个咱们就拧哪个”虎子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脸茫然的给我说。
此时的我屁股上已经冰凉,再耽搁一会儿,棉裤都要结冰了,到时候估计会把棉裤和屁股冻得粘在一起,想想就生疼,心里自然是急躁的不行。
“你这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我的屁股都要冻住了,赶紧随便找一个拧吧,拧开哪个算哪个”。我这么一说,虎子立马上手,从破旧的工具箱里找个了扳手开始拧,不一会儿时间,大大小小的螺丝拧下来一堆,看得出来他是费了一番力气的,累的头上热气蹭蹭的冒,像是刚从锅里蒸出来的白面馒头。
所期待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随着虎子一松手,一个比较大的螺丝落地,黑色的油啾啾的冒了出来,我们忘记了准备一个容器,直到柴油流出来方才记起来,但是为时已晚,油还在不断地往出涌。
“赶紧塞住,我们没找个盆儿”,我手忙脚乱的说道
虎子似乎也如梦初醒,在地上胡乱的扒拉了半天,却怎么也找不到刚才从这个螺孔里拧下来的螺丝,着急之余将自己的大拇指塞进去,企图堵住那个口子,但是无奈指头太细,根本无济于事,油还是往出冒。
“完了,完了,堵不住了,我跟你讲这和拉屎是一个道理,哪有拉到一半夹断的道理”虎子看着还在不断往出冒的油,如是说。
我慌忙站起身,去河道里扔垃圾的地方捡了几个塑料瓶子,等到回去的时候,虎子坐在地上,手里握着扳手,手上脸上都是油污,拖拉机的周围到处流的都是黑黝黝的油,甚至路边干枯的草丛也难逃厄运。
“你跑慢了,都流干了”,虎子一脸抱歉的说
“我觉得我们现在应该赶紧跑,你觉得呢?”我拿着塑料瓶子站在虎子后头,心里一种不安的感觉袭来,头一次觉得我闯下大祸了。
“以我以往的经验来看,你判断的很准确,这个时候确实应该撒开腿使劲儿跑”,虎子说完这句话猛地跳起来,抢过我手里的塑料瓶子一把扔在沟里,推着我三步并作两步跑在沟里背上冰车,然后我们两个分开逃窜到了各自家里。
我一回到家就被我爸叫到了门道前,遭到了质问,“为什么回来这么晚?袄子棉裤为什么湿了?身上的油污哪来的?”
我被这一连串的质问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看着我爸严厉的似乎要冒出来火的眼睛,我一五一十的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虎子身上。详细交代了案发时间,地点,人物,作案人员,作案动机等,我爸听的不断点头,但是脸上的黑线却越来越明显,似乎是对我失望到了极点,我从他的表情中已经看了出来,他从来都没有过这种表情,我无法用言语描述那种失望的脸庞,那种不是因为我做了坏事而责怪的表情,更像是我没有承担自己该承担的责任的失望,也许他心里什么都知道了吧,我是他一手管教下的孩子,从出生到现在,他了解我的懦弱,他了解我胆小怕事。
我妈站在旁边快急的掉出眼泪来了,不停地责骂我爸,说我身上的衣服还湿着呢,换身干衣服再问,我爸立刻来劲儿了,像头脱了缰绳的骡子,怒号一声,吓得我妈吊着泪珠赶紧走开了,再也不敢多问,嘴里还不断地嘟囔着:“你自己生下的种,我就不信你还真舍得把他冻死”。在我爸质问我的时候,我的两个姐姐也都爬在冻满冰花的窗子上,用口里的热气融化出一个洞偷偷的看着我,她们两个面对凶神恶煞的我爸同样不敢做声,只是一个人手里拿着棉袄,一个人手里拿着棉裤,一等到讯问结束,就打算立刻出来解救我。
这一次我彻底的将虎子出卖了,我的冰车是他给撞到冰窟窿里的,袄子湿了同样也是他提出用火烤,至于放拖拉机里的油也是虎子的注意,我全程没有参与,都是虎子干的,陈述完之后,我的心脏跳动的像是放在炉子上的冰片一样,蹦蹦跳跳,被煎熬的滋滋作响,最终化成了一团雾气,消失不见。我的两个姐姐立马出来用干燥暖和的衣服将我包裹的严严实实,嘴里还不停地咒骂着虎子真不是个东西,哪天见了他,非得狠狠地臭骂他一顿不可,也不断地叮嘱我,让我以后少和虎子那种没人管的孩子在一起玩。我惊魂未定,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眼泪不自觉的流了出来,为我的背叛,为我的胆小怕事。
好在虎子原谅了我,让我不至于失去这个玩伴,同时我内心也是矛盾至极,我又不希望他原谅我,正是他的宽恕,更是凸显出了我的懦弱,让我如鲠在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