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开始变得越来越嘈杂。
在雪堆里的人们开始逐渐的都拱出来。
开始有人在街上走动着。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这些人进城的,应该是后半夜,而且这些人里面有的感觉彼此还十分熟悉,还聊着天,说着话,有的是愁眉苦脸的,有的还能嬉笑打闹,看起来是从一个地方来的,在这个街上零零散散的,大概几百人左右。
墙角下的这一堆人已经全部起来了。
他们正在收拾东西。
这五个人一共盖了两个大棉被,下面有两个褥子,还有大包小包的各种包裹,他们把被子和褥子使劲的卷成小卷,并用绳子勒紧,打了个扣,这样方便他们背着行走。
他们正欲离开,老爷子叫住了其中的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说道。
“我说兄弟,你们这是打哪来,又要到哪去啊!”
这个人个子还挺高,身体也挺魁梧的。
他穿着那种黑色都起了白浆的大黑棉袄和棉裤,是那种又厚又笨拙的那种,自己做的,上面的针码都能看的清楚,脚上也是那种自制的黑色棉布鞋,头上带的是翻毛的狗皮帽子,旁边的堆猥的女的和一个老太太,估计是他妻子和母亲,穿的是那种大花布棉袄,头上裹着一个针织的头巾,脸上还都是黑灰,头巾已经裹不住要散落的头发,看起来有点狼狈。
这个中年男子说道:“我们这些人都是四平附近的村里的,这仗打的太惨了,漫山遍野的都是部队,双方都死了好多人,都打红眼了,我们怕枪子崩到我们头上,大家伙就都跑出来了,这不,长春也被围困了,我们去不了,所以就往南走就路过此地,这街上的都是我们十里乡的,我们走了一天一夜啊,碰巧昨天下了大雪,大家伙就进城来歇歇脚”
老爷子又问道:“那你们走到啥时候是头呢,为什么不在这里避避风头再回去呢?”
只听旁边的妇女说道:“老爷子,你还不知道吧,这里也呆不久了,听说部队已经开过来了,这里马上也得打仗,你老啊,赶紧也收拾收拾走吧,我们要一直往南走,去关里去。”
说完几个人就准备要离开了。
老爷子还在那思忖着他们说的话,看见他们要走,就赶紧往前凑了两步。
说道:“各位,到铺子里喝点水,吃点饭,暖暖身子在走吧,这大冷的天?”
这个中年男子转过身嘿嘿的笑了几声。
那黝黑的皮肤,干裂的嘴唇,因为熬夜和疲惫产生的大眼袋让姥爷看起来有点心酸。
他挠挠头又看了看家里人说道:“老人家,这不好吧,你看我们这样,不合适吧!”。
老爷子回想了下自己昨天做的梦,又看了看他们,感觉到乱世马上就要来了,做点善事积点德吧。
就回道:“大兄弟啊,这出门在外的不容易,进来吧,进来吧,没什么合适不合适的”
说着就拉着他往屋里拽,同时招呼着其他人也往屋里进。
就这样这一家五口就被带到了后院的伙计的房里。
老爷子安排两个伙计赶紧去把热水拿来,同时安排人赶紧准备些饭菜。
他让伙计把屋子的炉子多加些木头,让屋子暖和点。
伙计的房间陈设就比较简单了,老爷子家一共是五个伙计,都住一个屋,屋子很宽敞,在老爷子他们那个屋子的对面一排,中间有一个大圆桌是平时伙计们吃饭用的,周围还有很多圆桶状的木凳。
几个人围着桌子坐了下来。
这个时候伙计们给他们打了洗脸水,招呼他们先洗把脸,老太太和他媳妇先洗的,这估计也不知道多久没洗了,每个人洗完了,脸盆里的水就跟泥汤子一般,伙计们不断的帮着他们换水,他们这脸才算恢复它本来的面目。
伙计们还准备好了开水,给每个人都倒上,让他们先喝着暖暖身子。
老爷子就做在一旁看着他们,不停的招呼着伙计们忙乎着。
这个中年男子喝了口水,然后就转过头和老爷子搭话。
他问道:“老爷子,您今年贵庚啊,看您身体还挺硬朗的?”
老爷子冲他笑了笑说道:“今年五十了,身体还行!”
他又说道:“老爷子,我看您也是个大户人家啊,看着前店后院的,一定是个有钱人,你们这店是干什么营生的呢?”
老爷子回道:“大户人家谈不上,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我们是开药铺的,我也能给人看些病,开个药方什么的。”
这个时候伙计们开始端饭了。
在东北为了省事,有多家就会做很多馒头,然后放到外面的大缸里冻起来,也有冻饺子,冻豆包什么的,还有一些煮好的肉、鱼什么的都放在外面冻着。
平时柜上忙的时候,厨房会把这些东西热一下就给伙计们吃,今天这几个人来了,为了快,所以他们就热了一些。
伙计们端上来一大盆馒头,还有些肉啊,菜什么的,招呼大家赶紧吃,老爷子也让他们赶紧动筷子吃。
几个人可能好久都没吃热乎东西了,一口一个大馒头就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这个中年人边吃边对老爷子说:“老爷子,你看我们这背包罗伞的到处跑的,但是我们不是要饭的,我们从家里出来的时候,都带了钱,也准备好了吃的,所以这一路上虽然吃的不怎么好,但是却也没怎么饿着,而且我们都是一个村的出来的,互相也都有个照应”
老爷子点了点头微笑到:“那就好,那就好”。
然后指了指饭桌,示意他们道:“你吃,你吃,不够还有呢,吃”
中年男子嘴里叼着馒头,然后踱步到一个白面口袋前面,解开绳子,然后示意老爷子过来看看。
老爷子凑过去一看,原来是整整一口袋的烙饼,是那种发面的,但是没放油,厚厚的,有的地方还有糊了的印迹,一摞摞的在面袋子里面,除了烙饼还有一小袋一小袋的圆咕隆咚的东西,仔细一看是那种芥菜咸菜,也有不少。
他说:“老爷子,你看,这是我们出来的时候准备的,烙饼和咸菜,这东西不会坏,走到哪就啃一口。”
老爷子没说话,微微点了点头,又一阵心酸涌上心头。
“国家不太平,老百姓就遭殃啊,不管是谁打仗,首先吃苦头的永远都是百姓,这老百姓真的很容易满足,别看他们奔波在外,但是只要有了吃的,能吃饱饭他们就不发愁了,哪怕居无定所,颠沛流离也不打紧”。
几个人看来是真饿了,上尖的一盆馒头都吃光了,几个人吃的直打嗝,弄的满桌子是杯盘狼藉的。
大家伙又喝了一会水,这个中年人站了起来,转过身冲着姥爷子双手抱拳。
说道:“老人家,多谢招待,您是个大善人,一定会有福报的”
老爷子随着他的起身,也站了起来,微笑着看着他喃喃的低声说。
“没什么,没什么!”
然后他好像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吩咐伙计,把剩下的馒头都带上,并让他们把热水给他们的壶里都灌满了。
这个中年人说道:“老爷子,我们这就走了,已经很多叨扰了,这一走,前途漫漫,生死未卜,您老保重,如果大难不死,还能有返回故里,我定回来在看您,老爷子保重。”
说完了竟有泪珠闪烁,其他几个人也跟着念了几声。“老人家,保重,保重!”
几个人作了揖,就鱼贯着走出去了,老爷子跟着送出了门外,看着他们越走越远的背影,站在那竟有些不忍,眼里含着泪,嘴里喃喃自语。
“保重吧,保重吧”。
老爷子在路口这边踱了几步,此刻,太阳已经慢慢升起,大雪过后,太阳也像被擦亮了一般,日出东方,又大又圆,红彤彤的。
老爷子手搭凉棚仰头望去,竟有些刺眼。
他环顾了一下街上,有的人开始收拾行李,有的人还蹲在那啃着饼,他们有的人带着那种白色的塑料壶,里面装满了水,正倒在茶缸子里慢慢的喝。
那种冰凉远远的望着都能感受到刺骨扎胃。
很多人已经起身继续前行了,街上的人慢慢又开始汇成了队伍,一点点的往城外走去。
过了半晌,街上的这些过客就所剩无几了,零零散散的还有些人,但是大部分人都奔着南面走了。
老爷子独自坐在铺子里,慢慢的品着茶,独自伤感。
到了下午半晌的时候,街面上又出现了嘈杂声,好像有很多后生在喊。
“到了,到了,看好宽的街,好多铺子”
老爷子觉得奇怪,就问伙计:“咋地了又,怎么这么吵?”
伙计趴门一看,回过头告诉老爷子:“从东边来了好多人啊,一大群人!”
老爷子一听,又来一拨人。
他就往门口走去,出了门,真的好多人,乌央乌央的沿街走过来。
这些人的打扮和前一拨人走的也差不多,都是那种狗皮帽子,背着棉被,拿着行李,还有的背着锅的,快步的走过来。
和前面一拨人区别不同的是,那一拨人都很安静,守规矩,但是这帮子人也不知道是来自哪里,一个个吹胡子瞪眼,大呼小叫的。
正好有几个人经过了中草厅的门口。
老爷子就叫住了一个后生,这个孩子不过十七岁,脸上是又黑又脏,带了一个破毡帽,穿的是黑布的大棉袄棉裤,棉花有的地方都露了出来,身上批了一件羊皮坎肩,身上背着锅和行李,正急匆匆的往前走。
老爷子拉住他后就问他:“小伙子,你们这是从哪来啊,要去哪啊”。
小伙子看了看前面的人,然后就站住了。
他告诉老爷子:“我们是从长春城里逃出来的,还不知要去哪呢,先逃出来再说”。
老爷子一听,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为这个小伙子说话的时候带着恐惧,而且用的是一个“逃”字。
老爷子带着哽咽的声音又问道:“小伙子和我说说,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要逃呢?”
小伙子刚要说话,老爷子看这人这么多,就冲他摆了摆手,然后拉着他的衣襟示意他到铺子里。
他示意伙计们赶紧把门窗都关上,外面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伙计们听了老爷子的吩咐赶紧上了门板和窗户板,不营业了。
小伙子被拉进了内堂,带到了了伙计们屋里。
老爷子让伙计们准备些吃的和热水给这个小伙子。
小伙子面黄肌瘦的,看起来非常的疲倦,年龄和自己的家的老四差不多,但是比老四可是单薄多了。
小伙子被老爷子让进屋里,还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反正也无家可归,进来就进来呗,他也索性坐了下来,摘了帽子,在那喝水。
看他落坐,稳定了一下之后,老爷子也在桌子旁坐了下来。
他慢慢的问道:“小伙子,你给我说说,到底出了啥事了,怎么会有这么多人逃出来呢?”
听了老爷子这么一问,小伙子竟有点泪眼婆娑,他就一五一十的说起了来龙去脉。
四平战役后,国军已经溃不成军,一下子十几万人全部退守到了长春城,随后共军排山倒海似的尾随跟进到长春四周,把整个城围的水泄不通。
守城的部队拒不投降,而且禁止城内的百姓出逃,战争打的是非常的惨烈,国军部队弹尽粮绝,城中出现了百姓与守军争食,出现了人吃人、卖人肉等惨剧,死尸发涨、爆裂之声不绝,臭不可闻。
联军在长春周围不断加强围攻,机场失守,飞机不能降落,市内米价遂告上升。许多老百姓因粮食吃光或被军队搜光,民众只有找野草,瓜花,豆秧,树皮来充饥,一边卖去箱底,换取米粮,豆饼,酒糟一类的东西配合吞食。
糟糠豆粕,树皮之类,原非人食,食之不仅有碍营养,且患消化器病,以致普遍性眼疾与胃肠炎,广泛发生,身体日渐瘦弱,蓬发污面,终至相继倒毙僻巷颓垣,陋室沟壑之间。有的人在街上走着走着,突然倒下就死去了,尸首也无人安葬…
后来国军看到这种情况,守城的将领就将长春城内居民向城外疏散,以减轻守军压力。
于是下令开放南向沈阳、东向永吉两条路口,放老百姓出市区。
但老百姓到解放军阵地前,要查明身份才能放行,致使大批拖家带口的市民麇集在南郊和东郊两军阵地之间的空隙地带,一时出不去,欲退又回不来,加上一些土匪趁机抢劫,弄得百姓惨状百出,终日苦号之声不绝,以后在这些地方饿死、病死的人无法计数…
守军放行后,大量的百姓还是选择南下沈阳,所以足足有十几万人,形成浩浩荡荡的难民队伍一路涌过来。
之前的那批人是从四平方向过来的,他们基本上是主动撤离,可是这一批人都是生不如死的人,小伙子就是其中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