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胸骨碎裂般的疼痛彻底席卷了伊纹的身体。
他的眼前一片模糊,口鼻渗出鲜血,卢昂男爵仿佛幻化成了好几道幻影。
伊纹努力地挪动自己的身躯,尝试着从地上重新站起来。
如果不能站起来的话,一切都将终结。
可是,鲜血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四肢沉重无比,他再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就像六岁那年暴雨横流的夜晚,逆风翻飞的雨点夹杂着飞箭呼啸过耳畔……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黑暗将自己吞没。
“我的梦想,是成为真正的骑士……”
不知道为什么,伊纹想起了年少时常常挂在嘴边的话。
记得很小的时候,自己坐在爸爸的肩头,总是指着墙上挂着的盾牌骄傲地说:“总有一天,我也要成为爸爸那样厉害的骑士!”
爸爸笑着问:“为什么呢?”
他认真地回答:“因为,成为了骑士,我就也能像爸爸那样去保护妈妈了!”
有的时候,梦想总是越离越远。
父母离去的时候,他无能为力。
缇娅姐姐和伙伴们离去的时候,他无能为力。
直到现在,依旧无能为力。
伊纹看到黑暗中弱小的自己——伊凡正紧握着一把滴血的匕首,始终背向着他。
漆黑的暗影下,伊凡攥紧双拳:“即便如此,我们也将与命运抗争到底。”
抗争到底……伊纹不禁握紧了自己的剑。
那个十几年前的夜晚,伊凡看着比自己强大无数倍的猎骑兵,默默举起利刃。
——战斗,可能会死。
——认输,一定会死。
像那个时候,保护了妈妈一样,握紧自己的武器。告诉敌人,我们不是猎物,我们才是命运的主宰。
“为了活下去,战斗吧,伊纹……”伊凡说道。
用尽全部的力量挣扎着站起来。
“战斗啊,伊纹!”
即便身陷烈火,那也踏火而行。
刹那间,意识恢复,眼前的世界重新聚焦,远处的卢昂男爵调转了马头。
绝不能在这里倒下!
战马飞驰,伊纹终于猛地站了起来,只要还有一丝机会,那便没有输!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能够站起来,哪怕毫无获胜的希望,也要努力去战斗,也要抓住那唯一的光。
他如同不知疲倦不知疼痛的机器,高速运转着早已疲惫不堪的四肢。
死亡擦肩而过,坚定了伊纹最后的信念。
无声呐喊,即便身为弱者,也横刀出鞘踏碎群山!
“快!快啊,罗斯里克人!”游侠站在石柱后大喊着。
伊纹咬紧牙关,在死神降临之前,也要与死神进行最后的搏斗。
千钧一发之际,伊纹一个滑铲穿过倒塌的石柱,扬起满天黄沙,呛得他不停咳嗽。
现在可不能停。
伊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逃得掉吗?”卢昂男爵的战马立于断裂的石柱前。
他翻身下马,脱下自己的披风,轻轻一扬,宛如赤红的旗帜翻腾。
“我亲自来找你们。”
卢昂男爵活动了一下关节,拖着沉重的月刃斧,刺耳的金属摩擦回响在寂静的石柱森林之中。
石柱交错的重重阴影之间,伊纹和游侠飞快穿行过狭窄的空间,最后躲在一尊高高举剑的骑士雕像之后。
“听着,罗斯里克人,我们必须赌一把!”游侠气喘吁吁地说道,“我们只有一起配合,才有可能生还。”
“你想怎么做?”
“你去引诱他。”游侠亮出了手中一捆带着钩镰的绊马索,“然后,我趁机偷袭,你我一起结果他的性命!”
“这能行吗?”伊纹犹豫地问道。这个想法实在是过于简单了。
“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我们必须赌一把!”游侠死死攥紧手心的绳索,黯淡的目光隐隐透出一种执着,“我们必须……活下去。”
“必须活下去。”
伊纹深吸一口气。
事到如今……
伊纹解开了身前已经破碎的胸甲。
唯有舍命相搏。
“好!”伊纹点点头。
他们分头朝着卢昂男爵的方向移去,两人的手心都出了冷汗,他们深知,失败的代价将是死亡。
那道山岳般的阴影越来越近。伊纹心中的跳动愈发剧烈。
能行吗……汗水滑落脸颊,伊纹攥紧手中的“铁马金戈”,一刻也不敢懈怠——直到阴影出现在石柱的身后。
就是现在!
伊纹当即将手中残破的胸甲往外一抛!
卢昂男爵冷笑一声,月刃斧顿时如雷霆般飞速挥砍,将钢板砸成粉碎。
“尽是些不入流的小把……”
——不对!卢昂男爵看着眼前散落的钢铁碎片,听到身后传来的沉重的喘息声,第一反应便是圈套,他立时回身,一眼便瞅到了企图袭击的游侠!
“糟了!”伊纹心中大惊。
然而,游侠急中生智,立时抓起一把黄沙,飞速扬向卢昂男爵的战盔。
——刹那间,黄沙涌进头盔的缝隙,他的视野立时陷入模糊。
“杂鱼!”卢昂男爵破口大骂,如同暴怒的杀神一般疯狂挥舞着月刃斧。
游侠再也顾不上什么,抄起绊马索,身子一低,俯身冲向卢昂男爵的身前,战斧斩断他一大搓卷曲的长发,他双膝下跪,拉开绳索滑铲而过,钩镰顷刻间束缚住卢昂男爵的双腿!
“得手了!”游侠兴奋地呐喊着。
然而没想到的是,卢昂男爵牢牢地锁住了下盘,竟然只是巍巍颤动了一下,很快便要再度站稳脚跟。
“到此为止了。”卢昂男爵不屑地说道。
重新高举战斧。
游侠眼睁睁地看着……难道,真的玩完了吗?
面对死神,难道弱者真的没有反击的机会吗!
不甘心。
还有重要的人在等着自己。
泪水滑过游侠的眼眶。
而就在此时,伊纹突然间冲出了暗影,他踏上石座,凌空跃起,膝盖猛地撞向卢昂男爵的咽喉!
“什……”男爵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一股巨力直冲脖颈,把他剩下的话语全部砸回了口中。
伊纹咆哮着:“还没结束呢!混账!”
卢昂男爵向后仰倒,月刃斧脱手而出,他几乎要咬碎自己的牙齿,后退一步想要站稳身形,然而游侠这时猛地一拉绊马索!男爵终于支撑不住倒下。
——怎么能在这里被两只蝼蚁算计?
卢昂男爵单手猛击黄沙撑地,另一只手臂的青筋如同肆意生长的藤蔓般暴起,不甘心地想要重新抓稳月刃斧。
可伊纹当即一剑插进斧刃与长杆之间的缝隙,拼了命地将剑锋深入地面,然后右手死死地抱紧了卢昂男爵企图夺回武器的手。
那一刻,所有的观众都屏住了呼吸。
伊纹深知,自己绝不能放手,因为放手了,那便是最后的终结。
即便是死,也要让人们看到,这属于弱者的呐喊。
游侠拔出了腰间的马刀,连滚带爬地冲向卢昂男爵的身旁,眼中前所未有地燃烧起火焰一般的光。
如果强者让你卑躬屈膝,那便让他见识到弱者的骄傲。
游侠狠狠一刀插入卢昂男爵腰间的缝隙!
凄惨的叫声响彻上空。
卢昂男爵此刻犹如受伤的狂兽,嘴唇咬破,流出鲜血。
而游侠也前所未有地坚定着。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忽然,卢昂男爵抓住了游侠握着马刀的手,如同巨钳一般——一声骨头爆裂的巨响,他将游侠的胳膊给生生拧断!
霎时间,空气变得无比沉重,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
身上的每一处伤口的渗出血。
剧烈的疼痛快要将游侠打垮。
慢慢地,所有的观众都不再呼喊。
石林中只余下两人挣扎的喘息声。
只是静静地看着。
还没结束。
游侠强忍着撕裂的疼痛,将无尽的痛苦化作最后挣扎的力量。
还不可以结束。
他用另一只手再度握紧了马刀。
将刀锋狠狠拔出盔甲的缝隙,狂喷的鲜血一瞬间洒满了他的脸。
然后,再凶猛插入伤口,拔出,再刺入,再拔出,疯狂刺入……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那一刻,所有人都听到了他的呐喊,那渴求着生的声嘶力竭的呐喊。
卢昂男爵痛苦地狂呼,尤在进行着最后的困兽之斗——暴怒、惊恐、羞愤……无数的情绪几乎令自己的胸膛炸裂。
伊纹攥紧了拳头,疯狂肘击男爵的咽喉!
绝不认输,这是弱者的呼声……
无论如何也不停手!
汗水和血水从伤口源源不断涌出,可伊纹一遍又一遍,游侠也一遍又一遍。
臂铠轰击咽喉,自身早已麻木了……有的时候,伊纹也总是在问自己,为什么要坚持?为什么伤痕累累也要不顾一切地拥抱荆棘?
右眼猩红扩散。
因为……
还有梦想。
卢昂男爵的头盔里渗出血沫。
还有所有人寄托的……未竟的梦想。
所以,绝不倒下。
所有人都在那一刻站了起来。从平民到贵族,从领主到君王。即便是瓦茨拉夫二世也放下了酒杯。
他们看着眼前的一幕。
呐喊!
卢昂男爵的头盔被一瞬间打裂。
呐喊!
伊纹松开了抱紧卢昂男爵的手。
这是弱者的呐喊!
伊纹攥紧拳头。
像战马一样冲破命运的藩篱。
像鹰隼一般撕裂束缚的天空。
将咆哮化作最后的力量,犹如飓风般势不可挡地,一拳猛击这命运的咽喉。
直到卢昂男爵口喷鲜血,整个脖颈被一瞬间打折断裂!
血沫染红臂甲,伊纹仍然没有停下。
——喀喇,咽喉的骨头崩碎!
人们再也记不起要鼓掌,也彻底遗忘了这最后的喝彩。
仿佛是庄严神圣的仪式,人们只是瞪大了双眼肃穆地看着。
男爵的脑袋垂向了身后的脊背。
一拳又一拳,直到卢昂男爵的力量逐渐消散,怒睁的眼睛也变得黯淡,再无生命的气息。
伊纹沉重地倒下,游侠也精疲力竭地松开了手。
两人彼此躺在对手的尸体旁,望着头顶的天空,贪婪地呼吸着此刻的空气。
伊纹只想好好地睡一觉,再也不要站起来。
也许很久都没有如此轻松过了。
慢慢地,游侠咳出几口带血的浓痰,干笑着说:“我叫骑兵刀。”
“伊纹。”
两人相视一笑,抓起一大把黄沙洗面。
骑兵刀问道:“你为什么……想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