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吴妈,脸色很苍白。
她好像只有有家务的时候才,会出来做事,而大部分时候她都呆在自己的小房间里。
看她的年纪,像是做了很久了,可她们主仆两人似乎并没有相依为命的亲近感。
她一言不发,对太太的命令言听计从,而陆母对待她的方式,也许这比喻并不恰当,就像对待一件工具。
只见吴妈木偶一般,目不斜视地从后厨端出一样样精美的清粥茶点,便又回到了自己的小房间。
和墙色融为一体的房门,被轻轻关,这个人就像从来没存在过。
罗莉正想前去把昨夜的经历打探个究竟,突然想到吴妈是个哑巴,只得作罢。
此刻,陆母也扶着楼梯,慢慢地走到了饭桌前,对着罗莉的方向点头示意。
罗莉故意没有发出声响,陆母仍然能感知到她的存在,果然盲人的直觉都很灵敏。
罗莉迫不及待地把昨晚阁楼遇到的那个女人说给陆母听。
没想到陆母一反昨天的平和温婉,冷冷地说,“别胡思乱想,那些都是你住得不适应产生的幻觉。”
“还有,这里的房间任你挑选,只是有两个地方,不要随意擅闯,一个是四层的阁楼,那里年久失修,小心被坠物砸到。”
“二是吴妈的房间,她不喜欢被别人打扰,做陆家的媳妇儿就要守规矩,你听到了吗?”
陆母这没来由的不怒自威,让罗莉心里顿时紧张起来。
她小心翼翼地点点头,又想起陆母看不到,于是赶紧连声说:“抱歉伯母,我晓得了,下次不会了。”
陆母恢复了往日的和颜悦色,就手往罗莉的粥里添了几片小菜,定位精准,就像正中靶心的飞镖,打得罗莉心中一颤。
……
整个早晨,是大片的沉默。
陆母似乎感受到了身边这个女孩的怯懦,用温和的声音安抚道:“我已经很久没画美人图了,不如,我为你画一张人像吧?”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
二十出头,心里终究是个孩子,罗莉一听陆母要为自己画像,忍不住欢心雀跃起来,把之前的疑虑一扫而空。
可刚高兴了一半,她又泄了气:“伯母,您都没见过我的脸,又怎么能准确地画出来呢?”
“以手待目,我可以摸一摸你的身体吗?”陆母温柔地对着罗莉笑笑,就像看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好吧……”
虽然罗莉并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亲近,瞬间面红耳赤起来。
不过想到陆母的画作是那样传神,如果自己的样貌也能从她的笔端倾泻下来,从此永远保留,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啊,说不定还会成为千古名画呢!
于是她乖巧地把脸凑到陆母面前,任那双枯瘦修长的双手把自己轻盈的睡衣褪下,在自己的脸、身体细细抚摸。
那双手时而轻柔时而用力,似乎在罗莉充满胶原蛋白的年轻躯体跳起了舞蹈,贪婪得要把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层筋骨的模样都一一读取,深深铭记。
这令罗莉感到恐惧。
好在这亲密的抚摸并没持续太久,等罗莉穿好衣服,陆母已经铺开画绢,开始了细致的工笔描摹。
不知不觉直到日落西山,陆母仍没走出她的房间,连吃饭都是吴妈送到楼。
工笔画起源于战国时期,盛行于隋唐,是国画当中最繁复精妙的画法。
画师需要日复一日精心修缮才能定稿,在附有胶矾的绢。
先用狼毫小笔勾勒,随类敷色,水墨、浅绛、青绿、金碧、界画,层层渲染,尽其精微,讲究取神得形。
以线立形,以形达意、由意生魂,最终达到神、形、意、魂的完美统一。
一幅完美的真人比例人形工笔画,需要耗费长达数日的时间才能完成,可谓呕心沥血。
陆母终日在房间绘画,除了做事,吴妈都沉默地呆在她的小房间里,偌大的宅子,一整天都见不到一个人影。
罗莉除了在房间里读读书,便是去花园赏赏花。
是夜,她早早就寝,可是心里却下意识地竖起一对耳朵,可是左等右等也没有听到什么,于是沉沉睡去。
午夜,她隐约听到有人在低唤自己的名字,于是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忽然,她看到床边站着一个女人!
她吓得几乎就要惊声尖叫出来!
只一瞬,那女人立即消失不见,让人分辨不出她真实的存在过还只是梦醒时分的幻觉。
她惊魂未定地打开台灯,忽然发现,那也许不是一个梦境,因为她在床头发现了一支折成两截的狼毫毛笔,就是陆母作画用的毛笔!
她记得睡前这里明明空空如也的,这支断笔是那鬼魅放在这里的?
她要告诉我什么呢?
她定下神来,细细回忆起刚才那惊恐的一幕。
那女人已不是次身着清服花盆鞋的女子,而是一个穿着民国学生装的姑娘。
一瞬间看不清她的脸,只依稀可辨她梳着两条麻花辫子,像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打扮。
可她又是谁呢?
她想说些什么呢?
古怪的女主人,提线木偶般的女仆,夜晚的抽泣声,紧锁的阁楼,不时出现的女鬼,各种禁忌之地……
这个宅子里有太多罗莉搞不明白的事情,可是作为一个接受过高等教育的新女性,她能想到的绝不是怪力乱神,而是搞清真相——
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在心里默默筹划着。
……
罗莉的工笔人像雏形,已经日渐饱满。
画中的女孩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朱唇皓齿,身形窈窕。
身着一条薄纱般的蚕丝睡裙,竟也和她身穿的一模一样。
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神形兼备,简直是罗莉的复制品。
只是少了一样,这女孩的眼睛里没有瞳仁。
“伯母,画得太像了!我都怀疑您是不是能看到我了!可为什么她的眼睛……”
“所谓‘画龙不点睛,点睛即飞去’,瞳仁是画作的最后一笔,要由你亲自来点,才是真正的神来之笔……”
罗莉想起了那只断掉的毛笔。
陆母忽然一阵巨咳,那捂住嘴巴的白手帕,瞬间被殷红的鲜血浸湿。
罗莉惊呆了,这是她第一次见识到为了作品呕心沥血的画师,不禁唏嘘感叹。
但她还是没有忘记自己的计划,那就是,寻找阁楼的钥匙。
家里的钥匙都在陆母的房间。
陆母看不见,罗莉于是伺机见缝插针地找寻,很多次她屏息静气,却还是和陆母定定的双目相遇,吓得她心惊肉跳。
好在陆母只是漫无目的地放空一下,便又开始投入地作画。
功夫不负有心人,拿到钥匙的罗莉轻轻退出了陆母的房间。
夜里两点,她悄悄起床,没穿鞋子,悄无声息地推开了卧室的房门,向阁楼走去。
她拿出那一大串钥匙,凭直觉摸出一把,轻轻转动,阁楼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