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一,宜嫁娶。
金陵城乃是大陈王朝最为繁盛的城池,嫁娶的风俗虽然没有京城那般排场浩大繁奢,但也依着古礼,虽比之京城略显寒酸,但街巷上的鲜红帷幕,却足足有十里,但这令人惊叹的十红妆,也仅仅限于金陵城中的世家大族而已。
长街上的十里红妆,皆是为了棠梨巷子中的人家,喜乐已经吹奏起来,街坊四邻围观的人家着实不少,李家少郎迎娶卢家小娘,这等妙事,哪个不好奇,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今的十里红妆,嫁衣身上,委实神仙伴侣一般。
人群里有个毫不起眼的黑瘦少年,不住地踮脚向棠梨巷望去,这个时辰,新嫁的卢家小娘也该出来了,黑瘦少年宁苛一双贼溜溜的大眼,却只瞧见了卢家新嫁小娘鲜红嫁衣的一角,好不让人失望。
“都说卢家新嫁的小娘生得如同仙女一般,怎么如此不开眼嫁给了李旭那个花花公子,啧啧,真是可惜!”
宁苛失望叹息,不知是为那新嫁的卢家小娘惋惜,还是因为没能一睹卢家小娘的真容的缘故,但这十里红妆的盛景,终究与他毫无关系。
“呸!小人得志!”
看着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身新郎喜装,被人无限艳羡的新郎官李旭,宁苛心中暗骂,但眼眸深处,更多的,仍旧是艳羡,或者说是嫉妒。
洞房花烛夜,人生三大乐事之首,哪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人不心向往之?
保不齐今夜金陵城中甜水巷章台馆里的姐儿们可是有得忙了,别人洞房花烛,而在姐儿身上也能一解相思之苦,宁苛不禁想起了甜水巷岫云馆中的那副《秦王旖旎图。
“真不晓得那个卢家小娘宛若娇花承露的模样,比不比得上秦王极为宠爱的那位‘媚娘子’?”
人群渐渐随着喜乐声向前缓缓走动,前边充当傧相的李家小哥开始撒起了喜钱,财大气粗的是李家就是与众不同,寻常殷实人家的喜钱不过是铜钱三两枚,而李家撒的却是成色极好的散碎银子,众人喧嚣哄抢。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李旭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冷笑,而抬大轿中的卢家小娘却暗暗皱起了眉头。
“宁哥儿你不去捡银子吗?”
一只白胖的手拍了拍宁苛的肩膀,说话的正是这只白胖小手的主人,一个白胖圆脸的小哥儿,煞是可爱,只是两条清水鼻涕挂在嘴唇上,着实大煞风景,小胖子边说话边往回吸溜。
宁苛伸手给了小胖子一记爆栗笑骂道:“你个财迷,岁山,你要是给你娘亲知道,你不好好在学堂读书,反而来这捡银子,那你今夜可是少不了一顿竹笋炒肉。”
小胖子姓张,是宁苛的邻居,小胖子张岁山嘿嘿一笑道:“宁哥儿,听说今晚岫云馆里的清倌人白蒹葭可是要给人梳拢了去,怎么样,有兴趣没?”
那神态要多猥琐就有多猥琐。
眉头一皱,宁苛又给了张岁山来了记爆栗道:“小小年纪不学好,还进甜水巷,小心你娘把你吊起来抽!”
小胖子张岁山捂着被敲的生疼的头,小声反驳道:“你也不比我大多少,也没见你不去甜水巷偷看人洗澡啊!”
“嗯?你说什么!?”
“没什么!”
看着捂着头落荒而逃的小胖子张岁山,宁苛笑了,但是那双星辰一般的眸子中,却满是难言的苦涩和落寞。
少年不识愁滋味,一旦情愫的种子种下,总会不知不觉成长为参天大树。
十里长街,红妆旧。
这是岫云馆中的清倌人,也就是张岁山口中的白蒹葭所写的,但笔墨未干便从窗口扔了出去,却给买酒的宁苛捡了去。
甜水巷里不仅姐儿养眼,酒更醇,都说酒不醉人人自醉,但来甜水巷的又有几个只为喝酒而来?姐儿倚门卖笑,不比醇酒更醉人?
宁苛的脚步,不自觉地就往甜水巷方向走去。
不仅仅是因为白蒹葭,宁苛比谁都清楚,自己与她根本就不可能,一人是树顶花,即使落下,也是茵席之上,而自己,已经在尘埃之中。
暗暗地,宁苛心中有了决断。
如今的世道,想要出人头地,除却宁苛想都不用想的读书科举,那就只有从军一条路。
哪个男儿不相往醉卧美人膝,醒掌杀人权的巅峰?
宁苛摸了摸袖子中的散碎银子,脚步愈发快了,想从军,定然得有傍身的杀人术,而宁苛最为眼馋的,就是金陵城中破败山神庙中守庙的老军头的沙场拳架。
老军头守了半辈子山神庙,也没个亲人,也就只有宁苛这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破落户愿意跟他亲近,老军头虽然老了,原本的沙场兵刃,成了劈柴的柴刀,但一身沙场功夫却没有落下。
宁苛想学沙场拳架,只能投其所好,老军头最钟爱的,便是那甜水巷里的花雕。
不觉间,甜水巷已在眼前,未到夜半,红袖不招,灯火不盛,但扑面而来的脂粉香气,还是让宁苛沾了个满怀,难怪金陵的那些酸儒士子总说什么“满楼红袖招,暗香已盈袖”。
轻车熟路,宁苛绕到了岫云馆后门,推门,却无论如何也推不动,往日里相熟的龟公刘宝儿都会给宁苛留门,与往日不同,今天后门紧紧闭锁。
“莫不是岫云馆出了事?”
宁苛略一沉吟,翻身上墙,岫云馆的墙足有尺高,但这却难不倒宁苛,老军头可是逼着宁苛连二丈的城墙都跳过,更何况是甜水巷尺墙。
墙内冷清,唯有一处院落灯火葳蕤。
正是岫云馆头牌清倌人白蒹葭所居的碎玉轩,宁苛心中一凛,但随即失落,喜欢了许久的人,终究……
但结局只能如此吗?
宁苛不甘心!
“卑鄙无耻!”
宁苛暗骂,但还是按耐不住内心的好奇,小心翼翼地往碎玉轩摸去。
被人比作《秦王旖旎图中媚娘子都无法与之相比的白蒹葭,就是梳拢,也怕是有人愿意花大价钱旁观的。
世间能如柳下惠的能有几人?
小心翼翼地,宁苛轻手轻脚走近白蒹葭的碎玉轩,蹲在墙下,但却没有听到想象之中的不可描述,反倒是一个老妪嘶哑的说着些什么。
“还好还好,虚惊一场!”
宁苛呼了口气,但心中不仅仅只是欣快,竟然还有一丝失望,怀着复杂的心情,宁苛踩着墙边的假山,总算是看清了碎玉轩中的情景。
白蒹葭坐在桂花树下,神色清冷,慢慢呷着白瓷茶盏中的清茶,宛若天上仙,而宁苛先前听到的沙哑声音的主人,正坐仙子一般的白蒹葭对面,一袭大红衣袍,如同干瘪橘皮地阴郁面容,分外诡异。
只听红衣老妪道:“大陈王朝的老皇帝行将就木,秦王马上就要登基,宗正令你同我前往京城,这份龙脉气运,决计不能让观音宗的那个小蹄子得了去。”
放下白瓷茶盏,白蒹葭淡淡道:“姥姥,我所修习的功法尚未大成,如何能与观音宗的李天娇匹敌,况且大师姐不是已经在秦王身边,那幅旖旎图还不够吗?”
这便拒绝了红衣老妪。
红衣老妪闻言阴恻恻笑道:“蒹葭你是不愿意做大陈的帝后?可别忘了,那幅旖旎图……”
白蒹葭没有说话,只平静地看着红衣老妪。
墙上的宁苛险些没从墙上摔下,宛若白莲花纯澈清冷的白蒹葭,竟然是那位《秦王旖旎图中的主角“媚娘子”!
红衣老妪所说的“观音宗”还有白蒹葭所说的“李天娇”,宁苛闻所未闻,只是那位大陈王朝的秦王陈元君,那可是人尽皆知的风流人物,他的事迹,早就在酒肆茶楼中传唱许久。
“什么人!”
红衣老妪厉喝一声,一道银光如同雷霆扑面而来。
宁苛大梦初醒般,犹如猿猴从假山上跃下,而那道“雷霆”滴溜溜地转了个圈,如同跗骨之蛆般粘了上来,只有三尺之距,宁苛总算是看清了“雷霆”的真面目。
是一支银簪!
转瞬之间银簪刺向宁苛眉心,生死就在这三尺之间!
宁苛不晓得哪里来的勇气,眉心炽热,抡起腰间的酒葫芦,砸向激射而来的银簪。
咔嚓一声,木屑纷飞,酒水如雨落下,酒香弥漫。
银簪失去了后劲,掉落在地上,酒葫芦成了纷飞的木屑,而宁苛却不见了踪影,岫云馆的后门以及半面墙不复存在,如此大的动静,甜水巷中却没有一人出来查探。
红衣老妪挥了挥枯槁如树枝的手,落在地上的银簪宛转飞回老妪鬓边。
“观音宗?”
白蒹葭望着宁苛逃脱的方向道:“不是。”
甜水巷今夜未必有靡靡之音。
宁苛眉心愈发炽热,仿佛有人在用针刺双眼一般,自宁苛记事起,每到龙抬头前夜,眉心处就仿佛燃烧着一团火焰,双眼如同针刺。
强忍疼痛,宁苛向着白墙巷跑去。
半个时辰之后,哀嚎终于停止,宁苛躺在冷硬的木板床上,衣衫已经湿透,而眉心地灼烧感与双眼的刺痛也渐渐褪去,而庭院中月明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