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接到龚强来讯说打算贷款时,宁向东脑袋里的水立刻溢成了大海。
那个年代很多观念刚刚开始转变,只有一少部分人迅速调整了思维,大部分人还是循规蹈矩按部就班过着自己的人生。
当听说个人可以向银行申请贷款时,宁向东第一个念头是担忧。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是个只会赚钱,不会花钱的人,没想到自从开店以后,赚钱能力虽然没有下降,但花钱能力完全出乎自己的预料,现在已经渐渐接近失控的边缘。
银行在老百姓心里是高高在的,从小到大只见过父辈每个月发了工资,给老家寄几块钱,拿出几块钱作为家用,剩下的钱都跑去银行存起来。
他清楚的记得,每年春节前,自己的父母在夜深时,偷偷拿出藏起来的存折,眉开眼笑的数那一组简单的阿拉伯数字,那时候晚九点半就停电了,父母点着蜡烛,两个身影投射在墙壁,看去那么巨大,也那么模糊。
之后的几天,家里会多几块布,妈妈霍敏芝不但会做衣服,还会做鞋,过春节的时候,他们兄弟姐妹三人就都有新衣服穿,这是最开心的时刻,可惜宁向东一直没穿过新鞋,全是捡他哥剩下的,最多换个鞋面。
那个时代的衣服都是穿到破才当做墩布头和抹布再利用,鞋子永远都是把那双塑料底磨透才换掉。
似乎就是一晃眼,身边这些熟悉的场景悄然无踪了,书桌的抽屉里还有好几捆金阳省粮票和全国粮票,也在自己不留意的时候变成了收藏品。
现在倒好,没有像父母那样每月到银行存款,反而要向银行借钱了,且不说这事能不能行得通,一想自己以后要背着债务过日子,这个心理压力过于巨大,宁向东有点承受不住。
难道说选择开店经营的模式错了?摆地摊那段日子,很短暂的时间就赚到了父母一两年的工作收入,实在是轻松加愉快,完全没有需要考虑风控的顾忌。
是什么带给自己很容易赚钱的错觉?想来想去,宁向东忽然明白了,他们当时虽然无需考虑风险,但也同样没有想到当时恰好身处风口,如果并原没有推行地摊经营,并借此推动经改,也不会间接促成二塑按正品价格全盘回收他们手里的产品。
世间一饮一啄,皆有可寻之迹,这次一步步推到了借贷的边缘,又属于怎么的定式之中呢?
宁向东分析的思路对了,但他却不知道这条思路死了无数创业的人。
危险和诱惑并存,美梦也是魔鬼制造的蜃景,看不清潜在的风险,他不敢采取行动,可不采取行动就只能这样半死不活,这种资本积累的过程靠一次次的幸运根本不可能实现,经营品种的单一也造成了现在的局面,而这种局面之下取得的利润,也毫无扩大经营规模的能力。
这是一个死循环。
宁向东吓出一身冷汗,心乱如麻。
此时天色渐晚,自己在江边枯坐过久,错过了食堂开饭的时间,他想了想,干脆去辉伯的小酒馆要一碗热干面垫垫肚子,顺便看看梦风。
辉伯照例没有出现,宁向东也没有打听,看李梦风一脸平静的样子,似乎并不担心辉伯。
也许这老爷子走之前都交代妥当了吧,如果这样的话,李梦风多少也该流露出一些信息啊,现在的情况是一切如同从前般自然。
宁向东坐在桌子前,却捧着碗吃饭,李梦风在柜台那边看到,笑盈盈走过来:“东哥,把碗放到桌子好伐,看去像个干活的扁担。”
宁向东咧嘴一笑:“习惯了,每天在炳叔那里干活像打仗,吃饭也是抓紧时间吃。”
他刻意引出炳叔的名字,同时仔细观察着梦风的表情,梦风脸毫无波澜
“东哥呀,你怎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有心事啊?”梦风看着宁向东深锁的双眉,关心的问道。
宁向东一惊,看来相由心生是真的,打算举债的事都表现在脸了。
“有心事撒?那干嘛不去寻清静去?”梦风接着说道。
“哪里有清静可寻,到处是人,到处都是烦恼啊。”宁向东放下饭碗,被李梦风问的勾起心事,胃口也没了。
“为撒子不去归元寺?那里不是清静地吗?”李梦风眨眨眼:“我好烦的时候就跑去那里坐。”
对呀,怎么把这处所在忘得一干二净。
第二天,又是中午才有时间,倒不是怕在归元寺也遇到熟悉的扁担,而是因为石总工到来在即,宁向东被刘主席盯着,天天在车间班。
吃罢午饭,赶到归元寺,才发现想找到常山大师并不容易。
次是因为龚强跟保洁僧发生口角,机缘巧合遇到常山师出来调停纠纷,这次再来,整个寺庙内空空荡荡。
也许是时间不对,和尚和居士一个都看不见,院落里安安静静,连树的鸟儿都不鸣叫了。
怕是都在午休吧,宁向东边走边想,先到大雄宝殿拜了拜,也没有许愿,虽说自己不太迷信佛教,但还是发自内心的尊重,佛教里的大智慧,开悟了很多心有芥蒂之人,要不有句话说:佛教是世界最好的心理学。
绕过大殿,来到藏经楼,次就是在这里邂逅常山大师,此刻大门紧闭。
中午的天气实在炎热,宁向东一路折腾过来,此时口渴难耐,也不知道归元寺的饮用水在何处,于是打算先找处阴凉坐下来休息一会儿,恰好看到一颗参天老树状如伞盖,树冠遮出一片阴凉,下有一条长椅正好纳凉,美中不足的是,有一人横卧椅。
宁向东看到那人屈膝蜷卧,脚下尚余一处空当,自己找不到常山,心中烦热,看到这处空当再也忍不住,陉直走过去坐下。
屁股刚刚挨着座位,睡卧之人的脚就踹了过来,宁向东大怒,挥起老拳打在那人屁股。
那人吃痛,翻身坐起,宁向东一看,不由笑了,正是次罗汉堂的保洁僧。
“原来是耀相师父。”宁向东打个招呼。
和尚坐起来,看了他半天:“你是谁?”
“我是我。”宁向东心中暗笑,哲学里的老段子。
果然,和尚又问:“从哪里来?”
“从来处来。”
过了半天,耀相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宁向东,说道:“你来这儿就是为了装大尾巴狼?”
“……”
宁向东这才发现会错了意,他以为和尚说话都是绕着说,没想到耀相这么接地气。
“生活遇到点麻烦,想来找师父开解看看。”宁向东叹了口气,说出心里话。
“生活都不会了?你是孩子吗?”耀相伸手从眼角搓出一粒眼屎,瞪着宁向东:“一天又一天,不就是生活?”
“呃……”宁向东有点尴尬了:“一天又一天的生活,会,怎么一天又一天的过,不会……”
“怎么过?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过,”耀相看着他:“其实你来这儿,心里不早就有了答案?”
“我是出家人,出家是为了来生,我是保洁的,保洁是为了今生,既然有生,那我来问你,怎么能得活?”
这回宁向东不敢造次,认真思索了好半天,才说道:“一日三餐,就是为了活着。”
“善哉,这就是生、活!”耀相站起来,整理一下身的僧袍,摇摇晃晃向罗汉堂走去。
宁向东呆呆的坐着,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忽然想起小时候,看到院子里了年纪的老人,也是这么终日枯坐,一天又一天,那时候不理解他们为何会这样,现在似乎明白了,目之所及,皆是回忆,眼之所见,皆是遗憾。
生,我已矣,活,亦我欲矣,贷款这件事,老子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