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银月横空,却少了满天星辰。
这是薛常风离去的第一个夜,商陆一个人看着西北方的天,那个方向似乎是族系现今的方位。
颜朵被冥界总管余忆要走了,说是找到了一种天材地宝,是为郁荼重铸肉体的重要材料。
余忆一直把解救郁荼脱离沙海、重临人世视为要务。
摆渡人脱离轮回,以奇法求不老不死,看似长生舒适,却无人知晓她背后的坚持究竟为何……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黑暗下的独白,最是透人心脾……
自从和郁荼缔约,不知不觉竟已更迭了数个朝代,还真是世事无常。
却没想到,千年后的少年,虽然年轻依旧,但已不负方面的自在逍遥……
造化弄人啊……
虽历千年,可商陆并没有以奇法续命,只不过是依仗自家始祖的传承与某些隐秘的术法,才得以跨越了数个时代活命下来……
商陆在槐灵树下摆开一张躺椅,伸展开手脚,全身心地接受月华的清凉洗礼。
此时天色已黑,一处平原,放眼望去,辽阔漫长,与天穹交接,远方的灯光与更远处的山峦的轮廓重叠在一起,再有天上的稀疏星子做伴,竟变作了连接青天的闪闪天梯,似要一窥长天奥秘。
空中一轮明月如盘,月缺一道边口,好像一枚拒绝凸起的森白眼球,冷漠地审视着下界的一切……
如今的夜空,由于下过雨,呈现出一片让人心里发堵的灰黑色,就像被抽干了气力的老人,让人不忍心多看一眼。即便是平时的星空,都是一片让人心里不舒坦的色彩。
他有些怀念以前满天的星斗,银河璀璨,就像一匹夺目的银色丝带,两岸连接牵牛、织女二星,成为一个凄婉神话传说的美丽见证。
那时的夜空没有污染,就像孩童的眼眸,深邃却明亮,透出沧桑却天真的神韵。
只是苍穹之下,平地起狼烟,诸王多纷争,大唐河山,巍巍宫堂,朝夕之间,分崩离析,山河破碎,生灵涂炭,实在唏嘘。
一幕一幕血泪悲歌,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让商陆全身都颤栗起来。
他闭上眼,让自己的思绪在脑海沉浮,面庞却是波澜不兴,随即也是轻轻念叨起来。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只是今月何时照人回,人回何时共明月……”
“嘎吱嘎吱……”
商陆轻声念词之时,身后突然想起了一阵轻微的声响。
“小伙子年纪轻轻,倒是多愁善感得很嘛……”
和缓的话语,如同梦语呢喃,缓缓睁开眼,商陆正见到一个花白老者,他坐在一张轮椅上,犹自摇着滚轮靠了过来。
老人虽然体态残缺,但双目有瞿烁,鹤发遒劲,精神倒是十分饱满,不见任何病态。
现在虽只是初夏,但已见暑热,又因一场暴雨,空气闷热得很,这个老邻居应该是来槐树下纳凉。
他终日不出家门,和老邻居算不上熟悉,倒也见过几面。现代人大都是这样吧?虽然墙挨着墙,不过可能连名字都不知道呢。
不过他并没有因此失了礼仪,当下也是连忙坐正身子,对老人笑道:“大爷,乘凉呢?”
老人点点头,笑道:“屋里的空调吹得身上难受,就出来吹吹自然风,我见这里槐树长得好,又有人能说话,便想来找人陪老头子胡咧咧些什么。”
商陆将轮椅推到槐灵树旁边,靠着树干将轮子稍微固定,然后挪近了躺椅,在老人旁边坐下。
“小伙子,老头看你面色沉郁,目怀感伤,心里有事,倒不妨与老头说道说道!”老头笑呵呵地道,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细缝。
老人话说得随意,但一对眼睛,却透着精光,直直地望着商陆,似乎要一眼将他看穿。
“老人家……”商陆抬头,看着灰黑的夜空,没有回答老人的问题,反而问道,“你说,这天,到底是什么?”
“天哪……”老人咂咂嘴,道,“天玄地黄,天,第一也。天理,第一的道理,天,即是至高无上。”
老人话语说得恭顺,口气却是云淡风轻。
“这天,战火不能止,饿殍不能食,冻寒不能衾,毫无用处,要天做甚?”商陆却是冷笑,“现在的天,不过是一堆气体的混合,何以妄称大道?”
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逆天而行之人,也一次一次地坦然接受诡谲命运的安排,然而,在一次一次的灾劫人祸中,他早就对那所谓的天,失去了虔诚。
他曾经,因为自己的无力,眼睁睁地看着麾下兵士被贼人屠戮殆尽,河山之间,尸骨遍地,却不见那所谓的天,又为虔诚信仰的人们,做出了什么救赎?
渐渐的,他不再相信那天。他只相信事在人为!
而一次次的丛林法则的演绎,也终于证明了,人——是可以胜过长天的!
“老头也不信这一堆混合气体。”老人也是淡然摇头,道,“人心若古,命理自在,天奈我何?”
“我不在乎是天胜人还是人胜天;我不管那苍天何故,人心何古;我只知道,人皆伤春悲秋,山花烂漫,苍穹高远。我观细雨白雪,浩天明月,朗朗乾坤,浩浩青冥,一叶菩提,难堪痴念。我只希望,历经山水,终会领略极致风景。谁的颠沛流离,谁的苦不堪言,谁的劫后余生,谁的泼墨书成,终抵不过她的敛眉一笑。”
商陆说的平缓,没有掷地有声,没有信誓旦旦,就如同在闲聊家常一般,可话语里的凄楚,却不是任何人都能轻易体会到的。
他看着苍茫天穹,自己不过是沧海一粟,到底是抵不过时空的变迁,那浩渺无垠的大道,仅在心念之间,就可以将他碾碎!
他历经艰辛,从那一役中苟活下来,除了想告诉那些自命不凡的家伙他还活着,他便只想在轮回中重新寻找到她的身影,他宁愿抛弃一切,去守护她。
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什么伟人,他从未想过要留下何等的伟绩丰功。他唯一所希冀的,只是无时无刻,能有她相伴,便敌过万千山水,胜却人间无数。
为此,哪怕与那自诩青天者为敌,他亦无所畏惧。
老人同样抬头看着苍茫的夜空,悠悠道:“天地浮沉,日月流转,万物变化,皆为不可定数。少年人年纪轻轻,便有清明不惑心,看破纷扰,实为不易。”
“老先生缪赞了,小子不过是想去做自己的事,随我本心而已。”商陆愧然摇头。他并不觉得自己是那种窥探天地大道玄奥的人,宇宙洪荒,万象般若,作何变化,当由它的命数而定。
“生死有归,万物有道,任我性情,方是自在。”老人抚掌而笑。
大道至简,万物至理,皆作一叶世界,万物变化,守其本心,不燥不惑,方是性情。
商陆或许是活了很久的人,但肉体的青春常在让他的内心从来都是满腔热血、昂扬往前的,并不具备一个真正的老人望穿世故、识尽人生百态的睿智。
商陆心有所念,当然也算不得自在。可她对于他来说,从来都是不可或缺,无以取代。
她说过,她想去看海,潮长时的朵朵浪花,会成为她容颜的点缀;她想去看雪,漫天卷的纯洁羽毛,为她披上最美的婚纱;她想看极光,缤纷瑰丽的色彩,是世上最绚烂的霓虹。
山水宁少,唯你不可或缺……
......
阳光袅袅,雨露微醺。
白炽的光热透出白云,打落在商陆的身上,暖烘烘的感觉,驱散了清晨的凉意。
商陆有些不适地用手挡在眼前,适应了强烈的光芒后,有些错愕自己竟然在躺椅上睡了一夜,并且无梦,睡了个难得的好觉。
商陆刚刚回到屋里,门外便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朵儿,早安!”商陆头也不回。不用猜,能够在他大摇大摆走进他家里来的,只有颜朵一人。
“师尊!”颜朵欣喜地喊道,白皙的脸庞也是浮起一抹健康的红润来。
商陆看着颜朵俏丽的模样,心头也是怜爱大生,话语都是变得轻快,调侃道,“咋了?吃了蜜蜂屎了?”
“有玄师的消息了!”颜朵惊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