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的事情,也不难猜。
慕容言就算因为徒弟的事情心绪难平,毕竟半辈子的武功和经验在,也不会让小冬那么容易得手。
当晚,小冬一剑破开珠帘,全力出手,却也被慕容言抄起花木笔海里一根练指力用的铁笔隔开了剑气。
小冬的第一招,只切下了慕容言左手的两根手指。
慕容言当即忍住钻心剧痛,右手接过铁笔,宽大的衣袖凌空抖开,向前一刺。烛火摇曳下,这一根铁笔竟然出现光影流转,炫目夺人。
出手如电,铁笔正中小冬前胸。
《铁笔生花剑法》之【袭心诀】!
这是当年“丹青子”所创剑法里最凶狠,也最毒辣的一招。
可惜,慕容言一把年纪了。
无论任何人,年纪大了,经验会丰富许多,但身体的反应一定会变慢。
慕容言也不例外。
更何况他还少一只眼睛!
所以他这一招慢了。
是小冬的剑更快。
小冬的剑就像是寒风,冬日里最常见的那种,即便你裹紧了大衣,也还是会钻进领子和袖口里。
慕容言拼死抵抗,两招过后,小冬也伤到心肺,被闻声而来的贺丰一棒子敲飞。
再然后,就是慕容言连夜被送到百花山庄求药。
而小冬则是严格依照命令行事,躲避三天后,又来到陵城,想办法继续把事情闹大。
他找到了很好的机会,那就是六扇门的人已经注意到他。
小冬运气很好,孤身在城外荒野调息内伤时,袁静程自己送上门来;他运气也不好,来的不只有袁静程,还有早早去六扇门探望,因此一路跟上来的萧默二人。
他大概死前都没想到,自己会败给一个从未听过的少年,死在一招从未听过的剑法之下。在他的设想里,袁静程不足为虑,就算是和“金陵鬼虎”动手,他也有把握用一命换燕子九一条胳膊。
可惜没有。
如果是燕子九亲自追查他,可能他连四块尸首都留不下。
江湖就是这么神奇,只要没有真的动手,谁也不知道结果如何,但大多数人都觉得自己的武功够好,足以打赢其他的大多数人。
萧默以为自己不想闹得难看,和燕子九比划的时候已经收了手。
可燕子九又何尝不是?
谁若是真觉得别人就只有看得见的这点本事,谁就比别人更容易先死。
江湖里,人人藏拙而不露显。
慕容言老了,也一样。
所以他已经在百花山庄疗养了五天,却还是没有彻底痊愈,依旧要慢慢调理身体。
老人家了,马虎不得。
正在他闭目调息之时,一串既谦和又笃定的脚步声传来。
形容脚步声往往都是快慢轻重,怎会用这种形容人的词汇?
但慕容言此时脑中对此的形容,确实是颇为恰当,半点不错。
武功到了一定境界,五感也会异常敏锐;阅历到了一定境界,更能参透众生诸多情绪。
在慕容言的耳朵里,来人每一步踏出,落地时都沉稳有力,却又有意收了声响,上一步和下一步之间的衔接不早不晚,足见情绪严肃,没有活泼的意思。
这就是老人家的本事。
独眼的人,耳力一定要更好才是。
于是他睁开右眼。
来的人年纪不大,一身白色道袍,背上一把精巧窄剑。
“见过前辈。”萧默的情绪并没有因为慕容言的独眼相貌而波动,恭敬行礼。
慕容言脸上的皱纹微微移动,似乎是在笑。
“面若冠玉,发似流云,喜欢穿素净的白袍。你是萧默?”
“前辈也知道我?”萧默神色如常。
慕容言语气平淡:“我听说是你杀了南安。”
萧默叹了口气。
“慕容前辈实在愿望,杀顾兄的是四月,晚辈这里有师尊的书信为证。”
说罢,萧默将书信伸手递出。
但慕容言没有接。
他只是看向萧默,面色无悲无喜,但仅存的那只浑浊的眼珠里,有着异样的神采。
夏日,阳光有些毒辣,幸好亭子遮蔽了日头,才没有那么热。四周围的池水平静得如同一面铜镜,即便是微风吹过,也没有泛起明显的涟漪。
风儿险些将信封吹翻。
萧默的手也定住了。
这算什么?拒绝?还是干脆的敌意?萧默看着慕容言的眼神,只觉得如同见到一口无波古井,深不可测。
然后慕容言伸出了手,很慢。
萧默看见,眉头突然一皱。
他思考、犹豫、紧张的时候,都喜欢皱眉。
现在他也皱了眉,却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思。他忽然觉得,不能就这样让慕容言把信拿过去。
鬼使神差的,萧默缩回了手。
手缩回胸前时,他才明白了过来。
因为他看见慕容言也跟着起身,要拿书信的那只右手向着萧默的方向伸了过来,掌心向下,五指并未并拢,但隐约可见手指微微勾起,显然用了力道。
萧默不认得这是什么武功,但知道这一定是某一路拳法的起手。此时,周围的气机都为之停滞,微风徐徐有声,却分外让人紧张。
慕容言要试他的拳掌!
就是借这一封书信的由头!
萧默想通之后,伸手便是一掌拍出。内力顺着掌路,将那封书信轻飘飘地送了过去。
《逍遥拳》是任何逍遥峰弟子的必修之课,只有练了拳脚功夫,才有资格学剑。
萧默七岁习武,练到十二岁时,就改学剑了。
他不是不会,但自从体会到剑法的万般妙用后,萧默全身心早已沉浸其中,这拳法确实是扔下了。
只是现在慕容老前辈要试他的身手,他不得不接。
这一掌送的不怎么样,力有外泄,浑而不凝,松散得不像是《逍遥拳》。
按照拳谱所讲,这一招名叫【绝云气】,施展出来时,应有凌越苍穹的气魄。可眼下,却被萧默用得这般滑稽。
如此身手如何禁得住慕容言的试探?
所以只是推手两个回合,书信就已经被慕容言放回萧默的怀里了。
而且他用的是那只被削去了小指和无名指的左手!
慕容言显然对萧默的表现而十分不满意。
“你的武功怎么会差到这种地步?”
萧默收回手,淡淡道:“既然如此,前辈应该不会觉得是我杀害顾兄了吧?”
慕容言道:“你故意的?”
萧默摇了摇头道:“晚辈的拳脚功夫确实很差,是当初和许多同门一起操练的。我甚至都不记得教我拳法的那位师兄叫什么了。”
慕容言道:“南安怎么死的?”
“死在逍遥峰山脚下,景岚镇一家酒楼的账房手里。”
慕容言微微颔首,轻声道:“果然如此。”
“前辈猜到了?”
“这又不难。”慕容言道,“我差人打听,景岚镇的传言里,酒楼一战是你和唐临那小子带人埋伏。可我听说,最后是衙门一个丫头救了你们二人。”
萧默自然知道,慕容言说的就是袁静程。
“我看你们那边的江湖人士真是闲散惯了,仗着有几分武功,就以为自己是人上人,连衙门都不放在眼里。衙门救凶手,岂不是天大的笑话?”慕容言话语间铿锵有力。
衙门代表规矩,自然不会救坏了规矩的凶手。慕容言说的,确实是再朴实不过的道理。可在景岚镇里那些打探风声的江湖传言中,事情确实是小冬所说的那样。
在他们眼中,账房就是账房,平日里老实巴交算账的,哪会有什么仇家呢?
平白被人杀了,肯定是有恶人害他。
衙门救了杀人的恶人,那衙门也是恶人一伙儿的!
早看他们平时就到处耀武扬威,这也管那也管,说不定就是为了压榨百姓的那点钱财!
人若是太过于相信自己,甚至能在脑中补充无数荒谬的结论,而这只是为了让自己一开始所相信的那个结论像那么回事。
他们不会反思,会不会是一开始,自己就想错了。
“既然慕容前辈明白,那,是否看一下师尊的信?”萧默再次将怀里的信掏出来。
慕容言笑了笑:“你倒是不害臊。”
萧默面色疑惑。
慕容言接过信,一边展开,一边说道:“换做别的年轻人,方才过拳的时候,肯定忍不了我把东西就这么塞回去,根本不会再提这件事,满脑子都想着怎么再塞回来。”
萧默郑重地抱了抱拳,说道:“晚辈只想着不能误事。”
“好!”慕容言赞了一声,阅读起书信来。
片刻后,慕容言长叹一声,将书信拿在手里,转身面对一池静水,负手而立。
“梦辜亭一别,已有二十九年了。”慕容言自言自语,忽而又回头问道,“你师尊,现在怎样?”
萧默认真回话:“前辈挂念了,师尊很好。”
慕容言哈哈大笑,震得池水都生出些波纹。
“他倒是很好!我现在却是什么都不好!”
萧默也默然了。
慕容言扬手回身,半白的胡须随着微风抖动。
“他身体硬朗,闯荡江湖多年,就算最后囚禁山中,却也落得完全!哪里像我?眼睛丢了一个,手指削去两根。他有两个好徒弟,而我呢?最心爱的徒弟死得不明不白,连尸体都找不见!”
老人满腔悲怨,字字掷地有声。萧默被这股气势所迫,完全不敢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