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六已经换了一身青花色的长衫。
此时,他正走在陵城的街道上,闲庭信步。
躲避追踪的办法有很多种,大多数人喜欢故布疑云,分散追踪者的注意力。
但其实,还有两个简单粗暴的办法,往往有效得多。
两种办法,四月十六都用了一遍。
第一种就是杀了追踪者,只要所有跟在后面的尾巴尽数被杀死,就不会有消息传递回去。四月十六不仅安排人做掉了尾巴,还派小夏把那六个人的手当做礼物送给了燕子九。
小夏这件事情,和小冬当初来到陵城的目的完全一致。
那就是把陵城搅得纷乱,尤其是六扇门。
第二种办法,就是跑。如果你跑得比所有追你的人都快,他们自然就追不上你。
进了城之后,四月十六带着三个追踪的人绕着整个陵城跑了两圈,不管他们怎样变着方向地围追堵截,就是跟不上四月十六的脚步。
所以现在,他才可以安然地在两边贩卖各类杂件的白石大路上闲逛,无人打扰。
人都不喜欢被人盯着,尤其是吃饭和睡觉的时候。
只有犯人才会被这样监视。
四月十六也不喜欢这种感觉,所以他甩开了所有的视线。
他做这些,只是为了能好好吃一顿饭。
拐了两次弯后,他就坐在城东一家酒水铺子里面了。
铺子是江左最寻常的那种,几张条凳,几张油腻的桌子,一杆破破烂烂的酒旗插在路边。
他的面前摆着三样菜和一坛酒。
菜是软香糕、鸭子肉包烧麦和鸡汁回卤干,摆在乌黑的盘子里。这种上档次的酒楼才会做的精致菜品,竟然出现在这种破烂的酒水铺子里用来下酒,颇有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
酒也是好酒,二十年的叶子青,据说这种酒里有一股山林之气,豪迈的人能喝出豪迈,清雅的人能喝出清雅,只关乎于心境。
四月十六现在心情就不错。
就为了他能在这家酒铺心情不错地饮酒吃菜,城西的另一家酒馆里,死了五个人。
这就是他用的第三种方法,和大多数人的选择一样。
用了这么多算计,如果只是为了吃一顿饭,不仅没办法体现出他的手段高深,还会让人觉得他愚蠢至极。
任何的决定都有得有失,获得的报偿一定要对得起付出的代价。
四月十六当然有所图谋。
所以他倒了一碗酒,用手将酒碗轻轻举起,像是当年独孤星醉酒静夜长亭的时候一样。
他开口吟诵:“危楼高百尺。”
大白天的,如果有路过的行人看见,恐怕也只会觉得他疯疯癫癫,绝不会理会。
但铺子后面确实转出一个人来。
“手可摘星辰。”那人坐在对面,懒洋洋地接道。
四月十六还是注视着眼前的酒碗,语气带一分幽怨:“摘星楼真是麻烦。小生方才点菜的时候不作数,非要付过钱、菜也上齐了,才能出来对这一句令。”
“小本生意,都是要赚钱的。”那人不卑不亢,随意应答,“客人有什么需要?”
四月十六终于将酒碗凑到嘴边,接着一口饮下,鼻腔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好酒。”
那人无动于衷。
“小生真心夸赞。”
那人还是没有反应。
“那就说正事吧,”四月十六放下酒碗,开口道,“六扇门入驻陵城多久了?”
“一枚铜钱。”
“这也收钱?”四月十六也感觉颇为出乎意料,自己只是借此一问提出话来,没想到在对方眼里,这也是一笔消息的买卖。
“小本生意,都是要赚钱的。”那人原封不动把刚才的话复述了一遍。
四月十六无奈地点点头,从怀里取出半串黄澄澄的金制大钱,轻轻摆在桌子上,动作就像酒足饭饱后撂下筷子。
“五十金,我问,你答。”
说完,他也真的抬起了筷子,认真地吃起菜来。
那人低眼看了看,却丝毫没有被这寻常百姓将近二十年都赚不到的数额影响,依旧是不咸不淡地回答道:“二十年前第一批六扇门入关,陵城就算在其中。”
“燕子九掌管陵城多久了?”
“有十年了,陵城地界一直没什么大事发生,马帮和镖局也都安分得很。所以单靠他一个人,也足以震慑一城了。”
“鬼虎这个称号是哪来的?”
“道儿上人送的。”
四月十六颇有兴趣地抬了一下眉毛,夹菜的动作却没停,把一片卤干送进嘴里,边嚼边道:“他也混过道儿上?”
所谓的道儿上,是山贼、马匪、漕帮一类人的黑话。这些人做的从来不是正当的买卖,圈地分肥收钱已经是仁慈了,烧杀抢掠才是他们的营生。
所以他听到燕子九的外号是道儿上送的,也有些意外。
“他十六岁之前在禅宗练武。因为天资聪慧,学了不少绝学。后来马匪劫掠了山下三个村子,禅宗还没动作,他先偷偷下了山。夜里就把马匪寨子里面杀了个干净,连寨主养的一头老虎也没放过。”
“就是他披的那张兽皮?好像听人说过。”
摘星楼答话的那人点了点头,继续道:“正是。禅宗因他开了杀戒,要将他驱逐出山。但他师父怜悯他,没有废他武功,把他放走了。”
“马匪劫了三个村子的人,禅宗没出手,反而要治他杀人的罪?”四月十六讥讽道。
“杀戒说的不是马匪,是那只老虎。”
“哼,果然是禅宗的道理,总是故弄玄虚。”四月十六不屑道,“之后他就上了道儿?”
那人摇了摇头,说道:“这就是燕子九的传奇之处。一人剿灭山寨本就是本事,还从山寨里搜出一本武功秘籍,叫做《幽冥爪》。这门功夫既阴狠,又玄奥,那些马匪都是没什么文化的人,没有一人练明白,反而被燕子九练得出神入化。当初被逐出师门,他不仅没有怨恨禅宗,反而更急嫉恶如仇。新宋六年,燕子九入六扇门,接连弄死不少道儿上的人,凶名在道儿上传扬开,才有了鬼虎的称号。”
四月十六吃得津津有味,听得也津津有味。随后他点了点盛着软香糕的盘子,说出了他真正的目的。
“既然如此,这燕子九也算一位豪杰。可小生想要他死,不知道要等多久?”
那人又看了看桌上的半串金钱,说道:“得加钱。”
“五十金还不够?”四月十六夹起一块软香糕,轻轻咬下一角,还顺口称赞了一句,“夏天吃这个果然不错,只是不该配酒,应该要一壶茶。”
“燕子九确实不好对付,我们也没有把握,得问楼主的意思。而且燕子九一死,陵城就会乱,七月就是九州评剑,后果会很麻烦。”那人认真道。
四月十六这次真的放下了筷子,笑容温润道:“你们摘星楼还会怕出乱子?越乱,生意就越多,这道理小生都懂,你们楼主会不懂?”
“就像我也没明白,四月十六会找我们做杀人的买卖。”那人回道。
“你认识我?”四月十六眼神突然变得颇为凌厉。他没有带着纸伞,但这个距离很近,他可以在四分之一个呼吸之间,把筷子插进对面人的嘴里。
“我能管陵城的买卖,自然要认识陵城的人。”
“我来自江北,不是陵城的人。”
“马上就是了,金星海说服他妹妹之后,金刀镖局的生意都归你接管。到时候,你当然就是陵城的人。”那人似笑非笑。
“原来这些你们都知道,怪不得江左人人都佩服摘星楼。”四月十六也笑笑,“可你既然知道我是四月的人,不为你们二十年前的事情报仇吗?”
此话一出,对面的那人眼神也变了变,只是旋即平复了下去。
“摘星楼第一条规矩,只问生意,不问恩怨。”
“好,出个价钱吧。”
“五百金,我亲自去做了他。”那人敲了敲桌子,语气颇为自信。
……
“燕捕头不走吗?”萧默问道。
那个被道儿上成为鬼虎的燕子九就坐在糟池酒馆的门槛上。
酒馆里的人早已跑得没影,只留下那五具尸体。
“等我的人来,把这里收拾收拾。”燕子九淡淡道。
不多时,十好几个捕役快步跑到门前,燕子九吩咐他们进去处理尸体。
不多时,他们又抬着尸体出来,快步跑开了。
“燕捕头的属下还真是训练有素。”萧默看了,忍不住打趣道,只是语气听起来平平淡淡,更像是嘲讽。
“小事情而已。”燕子九站起身来,揉捏着自己的手指道,“一开始只是丢了一批货,现在有了人命,小事情变成了大事情,这才是令我生气的地方。”
说完,他又扭头看了看萧默腰间插着的铜腰牌,在白袍下尤为显眼。
“袁静程的?”
“是。“萧默回答。
“哪来的?”
“那要看燕捕头的态度。”萧默道,“燕捕头态度和善,那就是静程借给我的;燕捕头如果不开心,那也可以是我抢来的。”
“你还挺护着她,她也护着你,不容易。”燕子九声音突然低了一分,“小子,你既然插手了,我安排你一件事情。”
“燕捕头但说无妨。”
“去金家,把金星海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