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帝用手指叩了叩桌面,“说正事。”
黄晓刀低眉继续说道,“随后小人便从毛平查起,因为净身前要登记造册,小人就去调看了近十年来入宫为宦的内官档案,发现了一些蹊跷之处。”
他转头从柜子里掏出一张纸,交于令帝手中。
纸上是一排又一排的姓名,摘列得密密麻麻。
“陛下请看,最近十年,来自林州的宦人共有十三人,但其中有三十三人,都和毛平有一个共同点......都是孤儿。”
“你的意思是,这些人的背后……有人故意……?”
“尚不能确定,小人只是觉得太过巧合。”
“今日之事,他可有同谋?”
“眼下看来,只是他一人所为。小人特地查看了这三十三人如今的供职,他们分别在宫中各处当差,平时难以群聚,互相之间也几乎从无交集。”
“你说,这背后会是谁?”
“自古以来,帝王之家的处境就比那猛兽之争更为凶险,近有亲人筹谋,外有他国虎视,单凭今日这事暂且还无法下判定,也许日后还会有所行动,还请陛下小心留意。”
“说完了吗?”
“小人说完了。”
黄晓刀一脸喜滋滋,发现了此等重要机密,陛下必定要大大赏赐一番的。
他在心里盘算,这次要点什么赏赐好呢,独居寝已经有了,不如再改善点伙食?噢还有年纪大了,能不能少值几回夜班?
就提这么点要求,应该不算过分吧。
这么想着,令帝突然站了起来,厉声说道:
“黄晓刀!你早知今日会有刺杀,不然你不会出现在花园里,为何仍故意放任其行动!?”
黄晓刀神色一紧,但仍冷静解释:“小人确实在昨天无意间发现毛平有行为异端,预感到可能会出事,但身为一介奴才,平日只知行割肉一事,位列低下,怎么可能在一天内有机会面见陛下告知情况?何况,就算是有机会,陛下又要如何相信小人所说的预感。”
“所以你就要让我和王后以身犯险?”
此时,令帝抬高了声音。
“小人不敢,正如陛下所言,小人今日提前潜藏于花园假山后,就是为了以防不测,而且小人知道陛下武功深不可测。”
“好一个深不可测,要不是今天这镖发偏了,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这也正是小人最想不通的地方。”
“什么意思?”
“陛下您想,这花园内视野开阔,刺客距您和王后不过二十丈,对一个会使暗器的高手来说,在毫无干扰的情况下出手,为何会发偏呢?”
“你继续说。”
“小人事后仔细查看了那四只镖最后的位置,可以断定,那就是冲王后娘娘而去的。”
“镖可有毒?”
“并无。”
令帝若有所思,再次坐了下来,
“登基第一天,究竟是谁给了本王一个下马威。”
他没有再说下去,倒是第一次仔细地瞧了瞧面前的这名老内官。
此人虽年迈,倒是机敏不寻常。
“一把年纪了,还自称小刀。”
黄晓刀面露苦色,“陛下,名字乃父母所取,小人就算一百岁了,也得叫晓刀不是。”
“我看你武力高强,刀法尤其出色,为何甘愿在宫中当差?”
黄晓刀一手拎起了手边煤炉上的一把铜水壶,一边轻轻掀开了桌上茶壶的顶盖。
稍一抬手,热水从壶嘴中向下划出一道弧线,汩汩落入茶壶肚。
“陛下,这世上有太多事,即便武力再高强也无济于事,如今小人活到这岁数,只求安然于世,得个心静,已是莫大幸福。”
“既求安然心静,为何今日还要出手相帮?”
“身为河国子民,自当如此。”
令帝脸色已经有所缓和,伸手握住茶壶,自己倒了一茶杯。
因为刚才那一闻,实在太过用力,他一直没有缓过来。
茶杯放到嘴边,可就在入口一瞬间,就“呸”地一口全吐了出来。
破口骂道:“黄晓刀,你这是什么破茶!”
九五至尊,哪里喝过刀子匠的茶?
“小人这里,就只有茶叶沫子啊。”
“什么?你敢给我喝茶叶沫子!”
“小人确实是往茶壶里冲了热水。”黄老刀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可也…没让您喝啊…”
“本王要罚你!就罚你……从此无法安然于世,以后你给我盯着这些内官。”
黄晓刀弯腰低头应下了,趁着眼睛看着地面时,快速翻了个白眼,然后说道:
“小人正有一计。”
……
……
戌时的梆子刚刚敲过,不愧是河国的都城,钱东城的夜景颇为华美。
一条穿城而过的神川,更是灯影绰绰。
城南梅子铺亮着灯烛,掌柜的唐二娘正站在柜台前,用力拨着算盘。
铺子小二阿点终于回来了,怀里抱着一大袋乌梅。
听见门口的动静,唐二娘径直问道:
“今日准你去撒野,街上的热闹可看着了?”
说话的同时,她的眼睛和手指都没停下,算盘珠还在噼里啪啦作响。
阿点回想起今日场景,兴奋不已。
值此登基大典之际,钱东城今日街景与往日大不相同,不少人都等在王宫城门口。
直到傍晚时分,礼部侍郎走到城墙之上,郑重高声地向河国全天下发出公告:
“我河国得天庇佑,令太子登基礼成!即日起,河国更国号为民鉴!”
钱东城内,即刻四下欢腾。
站在城门下的阿点,也跟着众人一起跳跃欢庆。
按照掌柜的吩咐,他还打开了怀里的大口袋,一颗颗乌梅露了出来,顿时清香四溢。
对这一天,河国子民已经等了大半年。
自去年夏天,敏王一病不起,令太子将于来年开春后行登基之礼一事最终得以敲定。
民间都说,令太子多谋亲民,不仅在朝中拥护者众多,风评俱佳,而且据说这位三十三岁的新帝气度风华绝佳,才思博学非凡。
“看着了看着了,那场面可真是喜庆,您没见到真是太可……”
唐二娘显然没兴趣听这些,打断道,“交待你的事,可做了?”
“那是自然,我一到了王宫城门口,就把乌梅口袋打开了,口子也敞开到最大。”
她终于停下了打着算盘的手,抬头问道:“可有鸽子前来夺食?”
“并没有,我从傍晚一直等到了天黑,一起看热闹的人一个个都散去,城门都快关了,也一直都不见鸽子。”
唐二娘有些失望,果然和预感的一样,宫里今天这事儿,没成。
她又吩咐阿点,“把最外边放乌梅的那个格子,撤了吧。”
阿点一脸不解,问道:“掌柜的,现在天开始变暖和了,大家都喜欢嘴里有点滋味,就属这乌梅卖得最好,为何要撤?”
这梅子铺中放有一个长长的大柜子,上面分设三十六格,装着各式不同的梅子和蜜饯,供客人自行挑选。
“撤了吧。我看这乌梅的口感品相都不怎么样,改明儿再进别的。”
看掌柜的已经进里屋了,阿点站在柜前摇摇头,手指点着那柜格的最左角,小声嘟囔道,
“要撤也该撤那个柿饼格啊,咱钱东城人最不爱吃柿子了,明明平日卖得最不好,为何还要一直留着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