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微抚杨柳岸,梁上燕子轻呢喃,汴河上一叶小舟正缓缓驶于碧波荡漾的水面上,船上的姑娘还很小,大约六七岁的样子,她欣喜地看向两岸,又伸手探入河水中划出一道道悠长璀璨的涟漪。
船头坐着的男孩徐徐摇动船桨,又时不时回头看她,眉目含笑,温和明朗。
可她却迷惑地回望他。
好像不太对,十年前的冯笑是这样的吗?
“戚小姐,戚小姐!”岸上传来阿芸的声音,她使劲儿摇晃着手帕呼唤她。她笑着冲她挥挥手,但阿芸却仿若视而不见,依旧执着地喊自己。
船头的冯笑突然“扑通”一下把船桨扔进了水里,他回头看着岸上笑道:“她在喊你呢。”
“喊我做什么?”
“让你快醒醒。”
“醒醒?”
戚筱凤翻了个身,只觉得还有人在耳边不停地喊,她蒙着被子皱起眉头,可梦里的小舟突然开始摇晃。
要掉进河里去了?!
船头的冯笑飞身拽过她紧紧抱住,在她耳边轻声说:“不会的,有我呢。”
她一下子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戚小姐!”喊她的人并没有停,她眯着睡眼看去,只见冯家的两个侍女兴奋的聒噪着:“您醒了?快准备洗漱吧,三公子回来啦!”
“谁回来了?”
“三公子啊,不是您说的吗,只要他一回来就把你叫醒。”侍女笑吟吟地看她,脸上也是藏不住的喜悦。
戚筱凤从睡意中瞬间清醒,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转身就跑到了门口。侍女急得大喊:“戚小姐您披件衣裳啊!”
可旁人又如何叫得住她,她一路飞奔到中庭,院内石板路的尽头,一个颀长的身影正不紧不慢的踱步走着,手中折扇轻快又灵巧地在指尖绕来绕去,难掩喜悦之情。
他一抬头,远远瞧见戚筱凤只穿了件牙白的纱裙翩然跑来,他笑得如梦中那般温暖和煦,欣喜地朝她展开双臂,戚筱凤提起裙子加快步伐奔了过去,猛地一头扎进他怀里。
冯笑朗声笑起来,两臂收拢紧紧拥着她:“好多人呢,唐立也在后头,不怕别人看到了?”
“不怕!”戚筱凤旁若无人地依偎在他胸前,淡淡的苏合香让她分外安心。
他低眉故意取笑她道:“也不知是谁三四天前还怕着怕那的。”
“此一时彼一时嘛。”
“傻瓜。”冯笑摸摸她的头,“来,让我看看你。”
戚筱凤两手紧抱住冯笑腰间,她缓缓抬头笑眼望向他。
冯笑捧着她白皙的小脸蓦然俯下身,额头轻抵在她的额前,低声问:“想我么?”
“想。”
“有多想?”
戚筱凤思索了一下:“我刚才梦见你了。”
“哦?梦见我什么?”
“梦见我们在汴河上划船。”
冯笑听言扬了扬眉毛,随即说道:“这个梦不错,那我们今天就去汴河游船。”
“真的?”
“千真万确。不过……你不怕水了么?”
“不怕,因为有你在。”
他笑了笑,望着戚筱凤有如春风拂过的双眼,在她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
她红着脸小声问道:“冯笑,我们现在就去好不好?”
“现在可不行。”
“为什么?”
他笑而不答,打量她长发披散也没有穿件外衣,又低头看了看她裙子下光着两只脚,直接踩在冰凉凉的石板路上。
于是冯笑一把将她横抱起来:“现在你得回房去穿上鞋袜换身衣服,再吃点东西。”
“你呢?路上吃过了么?”
“还没,赶着一大早回来见你。”
“那我们一起。”戚筱两手环住他的脖子笑得纯真烂漫,她抬眼看着院子里的海棠花,今日似乎觉得比往日开的更艳丽。
“当然,不和我一起还想和谁一起?”
冯笑说着一路把她抱回房间,走到卧室床前才将她轻轻放下。
“你在这儿等着还是?”戚筱凤问他。
“我一会儿过来陪你。”
冯笑轻握了握她的手便欲走出去,戚筱凤却一下拉住他袖子说道:“昨天小山叔来了,说找你有事。”
冯笑疑惑:“关山?他自己找来的?”
“嗯……我昨天被人引出去险些遭了暗算,还好他当时出手相救。”
“还是那些人?”冯笑突然紧张起来。
“是,用的飞刀也和之前的一样。”
“我明白了,你别怕,都交给我来处理。”
“会不会……”戚筱凤说得有些迟疑,冯笑侧头听着示意她说下去。
“会不会很凶险?”
“现在还不得而知,但不管是谁,若有人想伤你性命,我绝不会放过他。”冯笑语带戾气,神情也异常凌厉,但抬眼看向她时眼中又转为无限温情,她摸摸戚筱凤乱糟糟的头发笑道,“你不用担心这个,先洗漱换衣、填饱肚子,我马上回来。”
戚筱凤点点头,目光随他一路移动到门口,直看到他出门走远不见踪影为止。
冯笑回家后直奔戚筱凤的住处,连冯崧乔都未曾禀报,现下他正在父亲房中说明此事,冯夫人也同在一旁,正在替冯崧乔换上外衣。
冯夫人是继室,也是冯静的娘亲,所以并非他与冯迁以及长子冯弈的生母,据说先夫人体弱多病,生下冯笑后不久便在清云观离世了,所以冯笑对母亲的记忆是完完全全的一片空白。幸好冯夫人待他同样视如己出,也时常关心他的冷暖。
此时他在屋内和冯崧乔解释洛阳纷争,他随口捏造了些琐事,刻意隐瞒了孟千秋的背叛,详述之后他抬眼看着父亲冯崧乔。
他也正凝视着他,笑着问了一句:“是这样吗?”
冯笑心中一凌,他看似慈眉善目的笑意宛如一把刀直接剖开他内心深处的想法,但冯笑面上仍旧坦然答道:“是。”
冯崧乔听后不动声色,既没有褒奖也未予以置评,只淡淡说了句:“知道了。”
屋里一时寂静无声,父子俩都未言语,冯笑见他没再开口的意思,他抬眼看了看,突然关切道:“听说清明那会儿爹的腿不大灵便,如今可有好些?”
冯崧乔边束着衣领边说道:“阴雨时节用不太利索,好在阿悄在,现下已经好多了。”
“那就好。”冯笑应了声,两人又是沉默,他思忖了半天,最终还是谨慎的提议道:“爹,最近有些事能不能交由宗室的几位叔伯或者手下人去,我想……先和小凤把眼前的婚事办了。”
“你就这么着急?”冯崧乔反问了一句。
身旁的冯夫人看着倒有些不忍了,于是对冯崧乔相劝道:“凤姑娘毕竟是女孩子家,现如今这么不明不白的住在这儿却又没个名分,王爷虽没发话,但被外人知道了不是要笑话咱们家嘛。”
冯崧乔瞥了她一眼,冯夫人见了顿时也不敢再多说。
冯笑犹疑片刻,接着冯夫人的话头试探地问道:“外头都知道我与她的婚约,如果拖了许久,爹可有什么顾虑?”
冯崧乔没有应答,他抚平衣襟背对他低沉地说道:“到时候我会找人挑个良辰吉日的,你去吧。”
冯笑低头微微皱了皱眉,略听出点搪塞敷衍的意思,挑个良辰吉日到底要挑到什么时候?
他心中烦闷却也不再多问,直接依言出去了。
冯笑本想随后找冯迁询问飞刀之事,但皓月阁的人告诉他冯迁去了扬州要过个两三天才回来,他便打算折返。
正在此时,谢槿兰正巧从窗口瞧见他的身影叫了一声:“阿笑。”
“二嫂。”
“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
冯笑面带歉意:“本想找二哥的,没料到他竟去扬州了。”
“还不是因为你?”
他哈哈笑起来:“我难道不是做了件好事?”
谢槿兰啐了一口:“你啊,净会找麻烦。对了,你找他有什么事?”
冯笑突然顿了顿,没有立刻说出口,谢槿兰见状心如明镜,她坦然笑道:“没事,你若有顾虑就留着与你二哥说,等他回来我第一个告诉你。”
“好,多谢二嫂。”
“快去吧,小凤怕是还等着呢。”
“哈哈哈,她可比我着急。”他笑得心神畅快,手里的折扇得意地冲谢槿兰挥了挥转身欲离开皓月阁。
“阿笑!”他刚踏至门外,谢槿兰又突然喊住他。
“阿笑……”她追到门口,眼中神情复杂,她看着冯笑满面春色,心中却愈发忧心。
“怎么了二嫂?”见她神色与平日不同他不由发问。
“没什么。”她拍拍冯笑宽厚的肩,“往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你二哥,我与他永远是站在你这边的。”
他点头笑笑:“我知道,从小就知道。”
等他再从皓月阁出来已过去了约摸一炷香的光景,他急匆匆要去找戚筱凤,正穿过海棠花时,突然在丛丛枝丫间跳下一个身影。
冯笑下意识地展扇挡在身前,神情戒备。
“别紧张嘛。”树上跃下之人正是他久未谋面的关山,他悠然一笑,朝冯笑招了招手。
冯笑摇着扇子语气颇不客气:“原来是你,都这么久了竟还没有毒发身亡?”
关山吐了嘴里叼着的草梗,抱拳笑道:“不好意思了,我关山命硬,勉勉强强活到了今天。”
“勉强?不见得吧,你可比我想象中的厉害,还能混进府里来。”
“那可不敢当,咱们现在是统一战线。”
冯笑剑眉微挑,扬起一边嘴角笑道:“统一战线?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
“现在。”关山嘿嘿两声,从袖中掏出了冯笑极其熟悉的飞刀。
“走。”冯笑神色立变,直接带他进了客房,并紧紧合上门窗。
“你从哪里得来的?”冯笑拿过飞刀细看,果然与先前那些一模一样。
“凤丫头当初在南京被围堵的时候他们用过,我一直在查背后的人。”
“你又是为何?”
关山捏着飞刀缓缓举到眼前:“它也曾伤过我至亲至敬之人。”
“那你……”
“说重点。”关山刻意打断冯笑的话,“我来找你是因为飞刀的材质。”
“怎么说。”
“刀身是用陨铁做的。”
“何以见得?”
“我对铸剑略通,能大致分辨。它两面开刃又可薄如纸页,一般的材料绝对做不到。”
冯笑抚扇思索,看着这把黢黑的飞刀说:“陨铁不是一般人能弄到的,我的‘天琛扇’也是陨铁所制。”
“正是如此,冯家是武林名门,或许你能查到究竟有哪些人得到过陨铁。”
“这样一来也算有点眉目了……”
“关山!关山人呢?”两人正说着,外头突然吵吵嚷嚷响起了一个女孩儿的声音。
关山一愣,哀怨又无奈地冲冯笑说道:“不好,你们家四小姐来了。”
“你和她打过照面了?”冯笑折扇一开,笑得有些幸灾乐祸。
“岂止打过照面,鬼丫头凶得很,半条命都差点交待了。”
冯笑用扇骨敲敲手边的桌案,笑得有些狡黠:“若想活命就得听她的。”
“关山!”冯静的叫声并未止歇,他蹙眉摇头,极不情愿地迈步走出了客房,冯笑推开半扇窗饶有兴趣的看着外面的情形,甚至盼着自己任性妄为的妹妹好治治这个外来人,毕竟戚筱凤之前总念着此人的伤势让他心里一度泛酸不已。
“你去哪儿了?冯家也是你能乱跑的地方?”冯静瞪着关山质问,气势凌人。
“到处走走散散心呗。”关山一脸懒散地回应道。
“你现在是我的病人,就得听我的。”
“鬼丫头,你要是好好说话我还可能听你几句。”
“让我和你好好说话?下辈子吧!”冯静愤愤地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匣,打开后里面是两颗一模一样的药。
她仰头不怀好意的笑道:“我们来玩个有意思的,这里面的两颗药,一颗是毒药,一颗是解药,你要是胆子大或者想赌一把就自己挑,要是还想活命,那就求我几句,说不定我一高兴就把解药告诉你了。”
关山豪放地笑了两声,连考虑都未曾考虑便随手拿了一颗直接吞下去。
“你!”冯静立马叫道,“你怎么想都不想就,就……”
“想什么想,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况且你呢,无非是想让我服个软,报一下昨晚的仇,但我估摸着你绝不会害我,所以我猜两颗都是解药,是吧鬼丫头?”
冯静的把戏被他彻底拆穿,宛如心底的想法给他赤裸裸看了个干净,着实令她怒不可遏。
但她转念一想,又突然笑了起来。
“解药吃下去不出半个时辰你就得睡上整整七天了。”
“什么?!”关山脸上不羁的神色顿时烟消云散,他凝眉问冯静,“什么意思?”
“这个毒的确很难解,我用了以毒攻毒的法子,先让你中另一种毒,然后才能化解原先的毒,代价就是你要昏睡七天,睡梦中会发生什么我也吃不准。”
“有没有办法缩短时间?”关山急切追问。
“没有,我看得出你赶时间,但只能这样。”冯静说着拍拍他的肩神采飞扬地说道,“只好委屈了我自己,这七天我会寸步不离守着的,所以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你只消好好睡上一觉,醒过来就没有性命之忧了。”
“七天……太久了。”
冯静听了这话心下不满,但凡提起与性命相关的事她从不会发怒也不曾嬉笑,只是冷静地对关山说:“命,比任何东西都重要。”
关山沉默不言,背对着她踱开几步,抬手拍了拍院里海棠结实的树干。
“我……”
冯静听他开口,但突然又是一阵沉默,莫名半天没再说下去。
“我什么我。”她回头盛气凌人的要他继续说,却见关山倒在地上已沉沉睡去,他干净的旧衣沾了些地上的泥土,冯静替他掸了掸,得意地笑起来,“原来药效这么快,你就老老实实睡上个七天吧,混蛋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