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慧亲自出手确认了天行和火工头陀并非一路人后,几位禅师的脸色不经意间就松了几分。
也许天行心性有些不合佛门慈悲之意,但佛门广大,并非就因此容不下他,他或有窃艺之举,但终究功大于过。
尽管仍有许多事未能弄清,天行所言也多有隐漏,此时却不用在他身上多费心思了,再挖下去并非不能,但手段却不能于人前显露,甚至方丈苦乘偏于不追究。
其根源在于天行的年岁太浅,身世清白,是山下农人之子,其人进寺之时不过十一二岁,正是懵懂之年,即便少年偶有行差踏错,也不是不可原谅之事,今次既知晓其才能,日后寺内定不会疏于管束,如此天资的弟子,若是将之逐出寺外,就怕二十年后又是一个悖逆的火工头陀,反而在寺内可多加关注,纵然有些秘密也未必不能弄清。
而另一位……可不是什么懵懂少年了,方才正觉已经将名录递来,苦乘已然知晓其人是二十岁入寺,是寺中一位家住登封开办药铺的俗家弟子送上山的,据闻是江南的远亲,寺里没有多想,不过是多张吃饭的嘴罢了。
“天真。”
“弟子在。”
“你入寺之时向般若堂报备时言只学了些看家护院的粗浅棍棒,于内外功均无造诣。”苦乘复述着正觉递上的书册记载,问道,“那么你又是凭何化解的那头陀掌力呢?”
天真跪伏于地,道:“弟子入寺后半载,得前辈高人传授武功,未经高人许可,不敢透露分毫,今日性命垂危,才施展所学,望方丈和诸位师祖恕罪。”
苦乘摇头道:“你所言恐怕不尽不实,想必这高人的名姓、派别你也不会说了?”话语中冷漠讥嘲之意流出,态度相比之前对天行要更为恶劣的多。
“是。”天真只是低头应声。
“苦欲师弟来了吗?”苦乘环首四顾,问道。
“方丈。”一名身材微胖,面容和蔼慈祥的老僧站了出来,正是般若堂首座苦欲,方才苦慧与荀礼试招之际,他啊就已经到了。
苦乘道:“还请苦元师弟演示一下天真所用手法。”
苦元点了点头,口中复述着当时的情形,手上依样比划了一番。
众位首座高僧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都是毫无头绪,便期盼般若堂首座见多识广,能分说一二。
苦欲沉思良久,慢悠悠地说道:“仅凭这两下拨挡,是再平常不过的招数,各大门派的一些粗浅拳脚,都有类似的招数,可若说能化解这头陀的一掌,非得有方丈、苦慧师兄和苦智师兄那般深厚修为才可,苦元师弟也说了那头陀的掌力震碎了门板,可见其人并未留手,天真也未能化开这掌力,不过是以巧妙的功夫将之挪移开来。”
“这等力道挪移的法门,本门是没有的。至于般若堂所载的外派武功嘛……倒是有那类似的。”苦欲捋了捋胡须,接着说道,“近两百年内有记载,且老衲此时能忆起的不过两门,就近而言,摩尼教教主方腊曾有一门奇妙的运劲用力法门,名唤‘乾坤大挪移’,其人身死后,摩尼教销声匿迹了很长一段时间,这门神功也未再现江湖。”
苦乘问道:“依师弟之见,天真所使之法门是否就是这乾坤大挪移之法?”
苦欲道:“不大像,记载这门神功的乃是当年摩尼教的一位弟子,方腊起事失败后,他心灰意冷来了本寺出家,据他所言这乾坤大挪移神功来自波斯本教,传至中原也只有历代教主才能修习,便是当初的方腊二子也未能得习,天真若能得高人授此绝技,想必摩尼教主之位也已经奉上了。”
天真打了个寒颤,连忙否认道:“弟子从未听闻这等武功,也未与那摩尼教有任何瓜葛。”
“嗯,若你是摩尼教主,大费苦心来本寺做了好些年末辈弟子,却只为了偷书,也是难为你了。”苦乘也不认为天真会是摩尼教的教主,摩尼教销声匿迹不代表就此式微,只是为了逃开大宋官府的视线,还不至于沦落到让一个教主来少林寺偷师窃艺。
“弟子未曾……”
天真下意识地就要为自己辩解,苦乘却并不在意这一点,接着问苦欲:“可还有别的可能?”
苦欲道:“若再向前推个数十年,也还有一门武功有此效,说来也巧,当年那人也……”说到一半,却又停下,摇了摇头,道:“那人后来经本寺高僧点化,皈依我佛,也成了本寺的僧人……”
言下之意,似是不愿言先辈之过。
苦乘轻“咦”了一声,道:“师弟这么一说,老衲倒也有些印象了,莫非是那位慕容居士?”
天行听到这里,想起了自己与天真谈到萧峰的时候,天真是如何说的?
“丐帮帮主,大辽南院大王,萧峰萧大侠,我自是知道。”
自是知道。
自是知道?
还真的是……
苦欲接着苦乘的话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正是一代武林奇人慕容龙城所创‘斗转星移’神功,若己身功力胜过对方,可将对方攻来之招式内力一并奉还,若功力不足,将之引开也是可以的。”
“据本寺所载,慕容居士与萧居士同拜入本寺,跟随本寺一位隐世高僧修行佛法,不履尘世,也未曾再传下武功,其子慕容复应为‘斗转星移’最后一名传人。元符三年,大理皇帝来本寺做客,言及慕容复已然神智痴愚,不复往昔英明。老衲当年读至此处,本道这门绝学就此断了传承,甚是惋惜。”
寺内往事所载皆藏于藏经阁中,不论辈分职司,不禁门人弟子翻阅,只是少有人愿意翻读,浩浩数百年的历史,简言之,枯燥乏味。
苦字辈高僧中倒是有不少人知道这些往事,却非因博览藏经阁,乃是当年群豪拜山,累得掌门方丈玄慈身死,更引出了一桩桩惊天秘事,令少林清誉大损,常被后来者用以教导弟子行事规矩。
悠悠百年而过,再大的风浪也已经平息,现下弟子们已少有人知,兼且此事关乎本派掌门的隐秘难堪之处,后辈也不愿多提及,只是苦字辈高僧当年入寺之时,距那件事也不过四五十年的光景,故知道得多些。
苦乘没有接话,而是看着天真,道:“不知那高人所传,是慕容世家的斗转星移否?”
苦乘言及“慕容”二字时顿了顿。
慕容博虽放下屠刀,弃恶从善,算得上是本门的前辈,但其人也曾在少林寺潜伏数十年,将寺内武学典籍尽数抄录,此时却难以不和此事联想起来。
“弟子从未听高人提起过慕容家,也不知斗转星移是何武功。”天真的口风极紧,半点也不泄露。
苦元在一旁道:“这么说,你与慕容家毫无关系了?”
天真低头不语。
“嗯,你姓燕,嘿嘿,‘燕’是个好姓氏,”苦元冷笑道,“姓‘燕’不算背弃了祖宗,是不是?”
“弟子不知首座何意。”
“你不知,那我直说了,慕容博、慕容复是不是你的祖宗?是也不是?”苦元大声喝问。
“师弟!”苦乘眉头一蹙,制止了出言刻薄的苦元。
荀礼一直紧盯着天真,在苦元的话音落下之时,他清楚地看见了天真的喉头动了一动,然而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低着头,将面色埋入阴影之中。
这时方丈派去他二人寝房的僧人回来了,果不其然,一无所获。
看着沉默不语的天真,众位苦字辈高僧心里多少都有了些确信。
天色已暗,苦乘不欲在此刻多做纠结。他原先也不指望能找到,寺内秘籍外泄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几百年来这等事情数不胜数,可天下还是只有一个登封少林寺,不过是几本秘籍,不成体系,又无历代武学积累,纵有一二天赋异禀之辈,却也难以流传后人。
只是该做的功夫还是要做的。
“你既坚持你武功是入寺后他人所传,那老衲也只得依此处置,你不改口了?”
天真道:“弟子所言皆实。”
苦乘面无表情,肃声道:“戒律院首座,依寺规当如何处置?”
苦元朗声道:“天行未得掌门方丈和受业师父许可,擅自偷学本门高深武功,兼犯杀生、妄语、不敬师长,罚杖责一百,戒律院思过三月;天真未得掌门方丈和受业师父许可,擅学旁门武艺,罚你废去全身少林派武功,自今而后,不得再为少林派弟子。”
苦乘问道:“你二人可心服?”
天真暗叹了口气,他少林武功不过也只一套罗汉拳和少林长拳罢了,所言废去武功云云,不过是场面话,他也不在意,只是身份已被寺中怀疑,自家所谋,只怕是遥遥无期了。
然而于此之时,结果不能算是最差,他点头道:“弟子心服。”
荀礼也道:“弟子心服。”心服个屁,你杖责天行,和我荀礼可没关系,等会儿就走。
此时一旁的苦慧插口道:“天行有功有过,过当罚,功当赏。”
苦元也道:“师兄说的是,天行有功于本寺,是另做奖赏,还是奖罚相抵,还请方丈示下。”
苦乘略作沉凝,道:“此事且搁后,等苦智师弟醒转再做讨论,另有正慧监管香积厨之事尚需查明,天色已晚,明日再议吧。”
又道:“你二人因这秘籍之事尚未了结,且先都入戒律院紧闭,若得三日仍查不出,此事便罢了,其后就依今日戒律院首座所言,该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
荀礼、天行二人应是,苦乘示意苦元将二人带下,二人也未反抗,乖乖地跟着走了。
天色黯淡,今次中秋大校就此落下了帷幕。
正文愁容满面,自家的弟子们也都现迷茫困惑之情,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叹了口气,招呼弟子们离开了校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