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福德林俩兄弟现在就僵持在狗三发丧时经过的路上。雨停了没几天,这条羊肠小道历经了一整天的阴风横扫,在牛群羊群深一脚浅一脚的践踏下早已面目全非,边缘散落着稀稀拉拉的羊粪蛋蛋子,偶尔几个坑洼有泛着白沫的液体往外蔓延着,散发出一股似热非热的草腥尿骚味。
德福本就因家里断粮,小喜鹊没奶吃的事情忙慌!一整天没看到德林,见这德林又摸了人家柿子。一联想到狗三那傻缺样,气不打一处来。
“捡的!这四野荒的,也没个人影儿,那个又能证明是你捡的!”德福抢过德林的话,凝望着狗三跳崖的方向。
“咱有娃儿啊!再看看那满仓,没爹管没娘疼的娃儿多恓惶恓惶:关中方言:可怜!”德福语重心长的说道着,顺手抓了一把土渣子撒在了摔碎的柿子上。
满仓自打狗三遭难以后,就被赶出了黄家。老东家黄大善人还算仁慈,可怜这娃儿,临出门时命管家给塞了几个大饼备了一床被褥,也不至于饥寒交迫冻死在外头。这娃儿不知从哪个多舌的人那儿听得他爹狗三就是老东家弄死的。是死活都不肯跟着德林德福回老家,半道上趁人不备一溜烟消失的是无影无踪。德福德林俩人沿着渭河滩找了两三日,实在没折就回来了。俩人还因这事闹得好一阵子不再来往不说话。
后来有乡党去干河子旁的尼姑庵里敬香,这娃儿正蜷缩在路畔的烤烟房里,像花子一样裹着他爹狗三生前那件烂衣裳啃着生地瓜。这信儿很快就传到了黄大善人那儿,老东家黄大善人想着实在不行就收留了这娃儿。找来管家合计。
“守川哪,我合计了下,这狗三留下的这娃儿还小,这么冷的天流落在外也不是个办法,寻思着实在不行咱把这娃娃收留了,你看咋样?”老东家靠里墙坐在中堂木凳上,双手掺在棉衣袖口里。老管家黄守川躬了身子毕恭毕敬的靠边候着。
“这满仓娃可怜不假,可咱不能养虎为患哪!”老管家考虑的久远,觉得实在不妥!
“虎!虎从何来?”老东家不解。
老管家上前一步接着道:“遵老爷嘱托,前儿个带了干粮棉衣去找,这娃儿机警,见有人来老远的就躲躲闪闪,近身一看是咱黄家人,好说歹说就是不要,恼红了眼叫嚣着......叫嚣着是咱们黄家人杀了他爹!”黄守川见四下无人顿了一下凑上前去战战兢兢的把话说完。
老东家一听这话,盯着门外半天都不曾做声,黄守川哪敢惊扰,只好小心翼翼的退了出来。
德福现在拿满仓说事,满仓娃是可怜,小小年纪没了爹娘不说又活生生的被浸在了这仇海之中,不由得让人更加厌恶那狗三兄弟!
德福德林俩人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一前一后扛着牛草进了后院。公牛吃饱了前腿跨进槽里伸出长长的舌头舔着横杆,母牛卧在圈里鼓着圆圆的肚子一脸的悠闲。草房里几头调皮的牛犊在新鲜的草料堆里踢腾着,这年月人活得真不如一头牲畜!
看到这些,德林哪还有心思再到灶上去打饭!把镰刀绳子挂到牛棚外墙上就急匆匆的往回赶。知娃闹腾了这么多天,家里什么情形实在琢磨不清。德福收拾完羊圈添了草料来找德林,里里外外也不见个人影,就自个儿拿了碗筷去了伙房。
低矮的仓房隐没在黑漆漆的夜色当中,远处鸡子山顶的寺庙尽管隐隐的还有一丝灯火,让人简直误以为那是出没的萤火虫。
仓房门上上着锁,屋子里没动过烟火。德林昨晚退下来的脏衣服依旧在炕沿子上耷拉着。
“看来这娘们是一整天都没回来过!”德林心里怨怒着,还是先把知娃接回来再说。
刚走到麦场路口,迎面正撞上了扛着布袋子的德福。
“狗日的粮食!”德福将肩头布袋子扬了扬,扔在脚边转身要走。
“哪儿来的?”德林不待德福转身一把拽住膀子,把德福拉扯得打了个趔趄。
“老东家发慈悲,念着你干活出力,牛喂得饱吃得好打赏你的!”德福细细的解释着,他知道眼前这个不爱说话的傻大个儿,不跟他解说清楚还真会扛了粮食再折返回去找老东家问个清楚!
发黄的布袋子上一个大大的圆圈里圈着一个大大的“黄”字。这口袋成德林再熟悉不过了,夏秋两季伙计们忙活完,粮食一入仓,那些个犁把式,车把式都会得到老东家这样的奖赏。秋粮还没下地,老东家就给了奖赏。狗三的事也真难为了老东家。白天人多嘴杂,趁着夜色让德福送过来倒也合情合理!
“也奖了我一袋,东家是个好人啊!这哪是什么奖赏,分明是不忍心看着咱哥俩因为狗三的事情跟着闹饥荒!”德福叹息着递给德林一片烟叶子,自个儿又在口袋摸出一片在掌心啐了口水来回的搓捻着。
“好人!哪个鳖孙货这两天一直吵吵着要点了人家房子,绑了人家孙子?”德林故意数落着。俩人又像先前一样嬉闹着。
有了粮食,什么苦什么难都是个球,一脚就撇开了......
不知道有多久俩人再没有像现在这样亲密的说笑了!借着粮食袋子俩人背靠背抽着烟叶子,空气中都是呛人的旱烟味。
“咋!有心事?”德福见德林半天不吭声追问。
“知娃娘走了......”德林话没说完,就被这烟草呛得一直咳嗽着,眼角呛出了泪水。
“知娃娘走了!”德福听到这话惊得手一哆嗦,滚红的烟头噗的一声追赶着秋风忽闪着腾开一片灿烂,瞬既又消失在这漆黑的夜里。
“啥时候的事啊!”德福站起身,在呼啸而过的秋风里似乎站不稳脚跟一般。
“天亮时发觉的,这婆娘吃不了苦,连夜摸黑走的。”德林低头在鞋底上蹭着烟灰语气异常的平静。
没吃没穿又住着个破谷仓的光景,德林自个儿都觉得寒碜,更别提女人了。离开是迟早的事,哪里还敢埋怨呢?留下个儿子知娃对他来说已经是最大的奢侈了!
知娃寄养在了德福家,喜鹊娘心善,不会少了娃儿吃穿!
知娃娘的不辞而别成了成德林心底一道抹之不去的伤疤。一个心高气盛之人,光景过成了这般模样不说,婆娘还跟人跑了。现在一个大爷们拉扯着个吃奶的娃娃,心里的苦水只能是敲掉了的牙往肚子里咽了。
这一日,农活刚刚完毕。老管家赶着散工的当儿把德福德林留了下来,说是东家有事商议。该奖的也奖了,该分的也都分了。伙计们领了工钱都兴致勃勃的收拾着行囊准备返乡,德林德福俩兄弟跟在管家身后战战兢兢的候在东家卧房外。
兄弟俩被老管家领进屋的时候,老东家依旧靠着里墙坐在中堂的靠背椅上。披了件黑绸长棉袍,戴了顶镶玉角帽。气色不大好,断断续续的咳着。见德福德林进来,点了头招呼着使了眼色让管家赐座。德福德林哪敢在老东家面前放肆,战战兢兢的靠边候着。老东家是有功名的人,虽还乡不再理政,但声名显赫在外。产的粮食大都援助了将士去守关。
屋子里咳声不断,东家挥了挥手示意管家先开口,管家会意后往后退了几步一转身对着德林德福俩兄弟道:“两位贤弟,干河子常年缺水,庄稼长不起来,自打麦忙时节以来,收成一直不好。东家一时心急惹了风寒,今日把两位找来就是遵照老爷的意思合计合计,看能否在开春之前在干河子上下游挖出两眼井,剑雨河年年洪灾,毕竟远水解不了近渴!”
“在干河子挖井!”俩人几乎异口同声惊叫起来。干河子紧靠着石头滩别说挖井,开个荒都别提有多难,一帮伙计常年在石头滩做工,犁头?头不知崩坏了多少把,也因此没少遭受那监工黄贵仁的白眼和皮鞭。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老管家顿了顿接着道:“这事儿是挺玄乎,也有点儿不着边。老爷的意思是百想不如一看,百看不如一干。老爷年纪大了,又没个后人,就想着趁着这花甲惶惶之年给庄里乡亲留个念想,毕竟这靠天吃饭的黄土梁子咱靠不住,也不敢不思量......”老管家说着,忍不住老泪纵横,连忙退后用衣袖抹着泪珠儿。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德福德林又怎能不应承下来呢?只是石头滩里到处都是沙土地,沙土地没有抗压力,井还没挖到三分之一就坍塌了,埋在了井底下的正是德林!德福和几个伙计扑到坍塌的井沿上双手扒拉出了血,磨光了指甲盖,嗓子吼到沙哑,又有什么用呢!
小白菜呀
地里黄呀
两三岁啊
没了娘啊
……
两三岁的小白菜至少能在地上奔跑打闹了!可怜的知娃,还不到俩月便没了爹,丢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