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三狗此时此刻正呆立在后院老核桃树的底下,盯着与眼睛平齐的土台子位置的铮铮白骨发呆。因为年代久远,也不知葬的是何人。只是几个孩子无意间发觉浑黄的土层里裸露出了斑斑点点的石灰白。出于好奇,这才找了棍子扒拉了几下。不想土皮一剥落白花花的骨头渣子就像土疙瘩一样沿着斜坡滑落滚动了起来。瘆人的冷气反而愈加的让人呼吸急促了。数量也跟着多了起来。
孩子们还正玩得尽兴。这不,被年迈的老祖母追出屋子提着拐棍追逐抽打着狠狠的臭骂了一通,这才恍惚间清醒过来,原来那夹杂在黄土堆里的鱼肚白竟然是一截一截的人骨。原本是孩子们的乐园的后院顷刻间被遮掩上了一层永无休止的惊悚的神秘。自然也就没人再愿意靠近。
成三狗凝望着斜壁上裸露出的狰狞而惨白的尸骨,他实在难以将那一抹抹惨白同性命尤其是活生生的人联系在一块儿。也不知是谁家的闺女或者儿子,更不知是谁家的父亲或是母亲就这样在风吹日晒中随着岁月的流逝风化消沉了!这的确是令人万分悲伤的事儿......
突然,一阵刺耳的哀鸣声穿过低矮的石墙直愣愣的回荡在三狗的耳廓。那声音由南往北,向一根刺耳的银针一般向远处滑落,但却愈发的清晰透彻了!
“不好!”三狗心里不由得慌乱了起来。但凡没有伤天害理的事儿,谁又会发出这般撕心裂肺的哀嚎呢?
成三狗之所以这样急切的夺门而出冲着刺耳的声响奔去,显然同侠肝义胆的助人为乐是八杆子也打不着。在他这样的年纪但凡是一丁点儿的风吹草动都充满着无限的好奇,更别说突然间这凭空顿现的凄惨声了……
早已有人抢先了一步,实际上在三狗还没冲出二门子那一刻,村口老九爷的门口早已经汇聚了一群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啼哭的,哀鸣的,啜泣的,也有屏息凝神捂着嘴巴不敢大声喘气的……四面八方的是围了个水泄不通。
“看这架势是出了大事情了!”成三狗踮着脚尖摇头晃脑的窜上蹿下,无奈因为身高的原因终是什么也没能瞅见,倒是嘈杂的声音依旧不绝于耳.
就在此时,住在东场和黄全文家仅有几户之隔的九龙先生突然火急火燎的从一边的斜坡路上窜了出来。尽管腿脚并不是很灵活,但明显的是拼了老命一般的在赶时间。
肩头斜挎着的木药箱也跟着先生的舞步一前一后左摇右晃的乱冲撞。
先生眉头紧锁,并没有多说话,人群却很识趣的像扯开了布一样齐刷刷的向两边散开去。成三狗借机,一个箭步扎进空隙,紧跟在九龙先生身后,人群随即合拢,恢复了刚才的密不透风。只是嘈杂声却一丁点儿也没有了。
苗桂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一头扑倒在先生脚下,磕头如捣蒜般的哀嚎祈求着先生赶紧救人。九龙先生哪顾得上搭理她,依旧眉头紧皱的向横在路中央的架子车走去。这不,躺在车上满身黄土的正是管三狗奶奶叫干娘的黄全文。
黄全文面色蜡黄,嘴巴紧闭,眉宇间充斥着无限的哀愁。只是双手却极不自然的耷拉下垂着,完全没有一点儿往日的气息。
这一切,成三狗是真真切切的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其实说真的,在他幼小的心灵里他同样厌恶那些地主豪绅的后人,黄全文就是地主家庭出身。但他是真真切切的好人,至少没有祸害过同村的任何一个人。三狗对他再熟悉不过了,其实这和黄全文叫不叫他奶奶干娘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九龙先生只轻轻的翻了眼皮把了把脉就摇头晃脑的表露出了万分的无奈。药箱还没来得及放下又转身准备离开。一转身正好碰到伸直了脑脖子凑热闹的三狗,狠狠的瞪了一眼刚要踱步。不料步子还没迈开,便被跪在地上哀嚎着的苗桂花一把拽住了衣襟,发了疯似的哭丧哀嚎,鼻涕眼泪糊得鼻子嘴巴都分不清。更别提嚎的什么音,叫的什么话了......
“准备后事吧!”这是九龙先生留下的唯一一句冷冰冰的话。言毕,又沿着来时的斜坡路蹒跚着脚步拖着战场上镶了弹头的跛腿远去了。
九龙先生也无奈,这一辈子红伤白伤见得多了,折了胳膊折了腿的倒好办,单单就怕这咽了气没了脉搏的。即便是观音下凡,也只能干瞪眼。他年纪大了,实在受不了这个,这不明摆着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祸事么!他实在没办法迫使自己再多看上一眼......
苗桂花的哀嚎声远远的盖过了再次嘈杂起来的人群,这一切挤在人群当中的成三狗瞧得是真真切切。对于年幼的三狗而言除了悲伤之外的或许还是悲伤,虽然他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明白,这个同他父亲一样亲切的而又熟悉的人或许永远都再也不会苏醒过来了。
面对眼前的一切,三狗突然想到了自己年迈的祖父自知老汉。他的脸色已经愈发的蜡黄而且浮肿了,甚至于连套在脚踝处的袜子也勒出了深深的肉痕......
挤在一起看热闹的人群在三狗大伯成大林的呵斥声中四散而去,只留下几位熟经事务的长者处理后事。苗桂花早已在哀嚎中狰狞得不省人事,这会儿在几个本家老人妯娌的搀扶下哼哼唧唧一吸一顿的跺回家去了......
村口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南面的山风一下来树枝儿就激动得发了疯的上蹿下跳。完全不把任何一个面挂悲伤的人放在眼里。
常言道:“秋风扫落叶,万物悲寂寥。”此时此刻的龟寿村同以往一样,但凡发生这样糟心的事情,也不管村子里男女老少内心有多少阴郁不欢,家家户户总会在夜幕还没完全降临的时候紧闭了屋门。一家人蜷缩在土坯泥巴墙挂了青瓦屋檐的昏暗屋子里,相好的呢,叹息两声。不对付的呢!暗自窃喜。无论是叹息还是窃喜,但终满脸挂着阴郁,毕竟人命关天的事情。谁又敢拿这个当做儿戏呢?
黄全文的死终究要有个人人来承担罪责。显然这个罪责同苗桂花是没有一丁点的关系。苗桂花之所以内心深处充满了深深的自责,亦不过是她怎样也不会料想到这一大早还冲着自个儿吹胡子瞪眼睛的大活人一眨眼的功夫说没就没了。她自责的是为何吃饭的时候自个儿要赌着气不挎了竹篮子给送到地里去......虽然救不了人,但喊个人还是不成问题的!
可是,一切现在只能化作深深的自我折磨。也算是自作自受罢!
而旁人却不这么认为,把所有的罪责都强加在了毒害柿子树的狂徒身上。村里谁又不是明眼人呢?尽管没抓个正着,但这样处心积虑害人的肮脏人又能有几个呢?其实没人知道黄全文是因为老母亲新坟被动了手脚而心生怨气才闯下了这等大祸。
当然,这还算是正常人的思维推测。更多的却将黄全文的突然丧命归结于龙柏神树,背地里口口声传着黄全文冲撞神灵的说法,竟然出奇的得到不在少数人的默认赞同。
谁让他不听劝阻,非要把那犟脾气的红母牛拴在早已干枯的龙柏神树上面呢!牛是勤劳而又肮脏的牲畜,一会儿屎一会儿尿的暂且不说,就那来来回回的踩踏泥泞,把个好端端的一方净土闹腾得简直秽气冲天,人见人厌。
“哎!好人短命呐!天要令其亡,必先令其狂!”几个老汉蹲坐在灶火口咂巴着旱烟锅子,火星噗的一声窜出去老远,星星点点的刺撩着人心!
三狗的祖母这会儿也刚刚吊了干儿子黄全文的丧回来,明显的精神不是很好。老人家不知哪年哪月还了个沙眼的毛病,但凡遇到这刮大风的天气,就泪流不止。这不,又狠狠的哭了几嗓子,从村东走到村西,眼睛就红肿得连路也看不清楚了。黄全文的儿子黄增荣搀扶着干奶奶直到门口才转身回去。
屋子里自知老汉斜倚在三面围着土坯墙的火炕上,一激动时不时的发出一连串的干咳声。成三林圪蹴在锅灶间沉闷不语,三狗母亲李雪芬见婆婆进了屋门连忙迎了上去搀扶,不料老人一甩手给挡了回去。
“全文多好的一个人啊,你说咋就这样......”祖母实在控制不住自个儿的情绪,哀嚎声再次响彻整个阴暗的屋子。
“龙柏神树!”成三狗其实早在回来的路上就听到了这些危言耸听的传言,这会儿,他是实实在在的受不了了那些牛鬼蛇神鬼话连篇的谎言。
他的胸口上下起伏着,是的,就在老祖母哀嚎声起的那一刻,在他内心深处就萌生了一个大胆而又可怕的想法——砍掉龙柏神树,这可怕的想法一转眼的功夫在他幼小的内心里就开始生根发芽继而根深蒂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