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三狗一句避重就轻的话无形中挽救了心惊胆战的龙大炮。龙大炮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不用言语,接下来必然会是一阵风驰电掣的训斥。俩人都战战兢兢的等待着这一场疾风暴雨的到来。
许久,先生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眉头紧皱的拧开了压着纸条的玻璃茶杯。
先生那句:“皇上的茅坑,没你的份儿!”这句话依旧如雷贯耳。说这话的时候还是一年前的事儿了!
现在,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龙大炮、成三狗却因为茅坑的事儿被挤兑在墙角。内心的惶恐自然不必多说。
面对宋先生一声不吭的冷处理,俩人自然是心情激荡惶惶然而呈现在无知而又稚嫩的脸上。
成三狗是最无辜的一个,茅坑的事儿他也是刚刚听说,不想,这还没来得及证实的流言就这样急不可耐的派上了用场。
屋子里惊得能听得清彼此的呼吸声,龙大炮一吸一顿的鼻涕声格外的刺耳。他不敢抬起胳膊用那本就油黑的袖口擦拭,哪怕就是一瞬间的挥舞,他也不敢下这个决心。
成三狗似乎忘记了螃蟹的事儿,这会儿只想着如何如何解说自己与茅坑无关的冤屈。却丝毫没有顾得上多瞅上几眼龙大炮那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不堪。
彼此就这样僵持着,龙大炮终于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哭出了声儿来。
这突然的一声哀嚎果然是先生没有任何预兆的。直惊得先生那紧握着玻璃茶杯的一双大手呦的一声差点倾倒出来。
宋先生果然是见多识广,瞬既便稳定了情绪。他目不转睛的斜倚在书桌上,就这样紧紧盯着一吸一顿的龙大炮。龙大炮被鼻涕呛得咳嗽连连,却依旧不敢擦拭。原本就修长的脸蛋儿这会儿憋得就像一头发了情是母驴一样,浑身上下不得安宁。
“前天,干啥坏事儿了?”先生的语气终于平淡了许多。
龙大炮浑身颤抖着低下头不敢说话,站在一旁的成三狗隐隐地察觉到事儿绝非自个儿想得那么简单。
“狗日的龙大炮,莫非还有更重大的事儿瞒着大家!”成三狗心里埋怨着,却依旧紧张得不敢动弹。
果不其然,在先生再次的紧盯之下,龙大炮果然屈服了。他那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杰作”这会儿一下子被兜撸得连底儿也不复存在。
原来,这龙大炮私下里为了证实自个儿的胆肥,竟然穿荆棘,翻石碓悄然的摸到了学校后面,在那原本就破败不堪的断壁残垣上赫然的题写了同学们私下里口口相传那一段流言。
引文如下:
龟寿学校破烂墙
半夜来了一头狼
狼叫了
吓尿了
宋矮子不敢住校了
......
狼的传说其实由来已久,事实上自打青山先生开始,无论是谁,只要是做了校长的都必然会被绕进恶狼的传说。狼究竟存在与否,似乎从没有人去关心过。相反,人们上心的却是先生究竟怕不怕狼!许是在强健而精壮的庄稼人眼里先生大都是颤颤巍巍的柔弱样儿!
传说只是传说,近乎流言蜚语的口舌。其实茶余饭后的笑谈并不是拿教书的先生开涮,而是实实在在的对甘河子村小的破败觉得不堪。甘河子村小用它那近乎颓败的断壁残垣也是送走了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那些鼻衔唾沫星儿的野娃儿,但凡能有一点儿出息,甘河子村小必然功不可没。人人的启蒙源于此,人人的梦想始于此。
龙大炮这般明目张胆的诽谤行为确实激怒了一向还算斯文的宋先生。
现在,宋先生屏息凝神的紧盯着面前的龙大炮,他真的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方式惩罚这个无知而又固执的家伙。再瞟一眼紧靠门槛的成三狗,一副呆头呆脑的傻样儿,一句忍了许久的脏话还是忍不住的脱口而出:“羞你先人!”
“羞你先人!”这大概是成三狗在整个初小四年中唯一听到的先生骂人的最不堪的粗话。
宋先生的怒骂这让原本就犯了大忌的龙大炮顿觉轻松了许多,其实最恐惧的正是先生那一言不发的冷战,深邃而又锐利的眼珠子直勾勾的紧盯着令人浑身不自在。
“我该怎样惩罚你们呢?”先生一转身自言自语的喃喃道。
突然,他将深陷犹豫的眼神盯向了桌面刚刚写好的信件。也正是这信件令他的心情才如此的不堪。师专毕业后窝在这山高皇帝远的村小,民办教师的岗位他已经默默的奋斗了三十年了。每月到手的工资本就是仨瓜俩枣的摆不上台面。现在,工资却一直拖欠着,已经有整整半年的时间他没见过那新版的毛票长什么样儿了!家里所有的农活重担都要妻子一个女人家死扛着,他是真的心疼却又眼巴巴的瞅着帮不上一点儿的闲忙。
每到饭点儿,他要回去吃饭,吃完饭,一家人忙活着牵牛下地,他却要夹了书本急匆匆的赶回学校。无论如何娃娃们的课是不能耽误的,因为他实在不敢放松,毕竟谁也看不明白这仅有的12个娃娃里面将来会不会有顶天的大树出现!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育本就是一场浩大而又默默无闻的工程,为此他将这八个大字用雪白的洋灰刷写在教室联排的墙面上。他想以此来警醒几个同事以及自己,教书就是教书,不要有任何的非分之想。
可是,教师也是人啊!他要生活,在这青黄不济的日子里,他实在不想在因为一包茶叶,几斤烟卷儿低三下四的向人谄媚。他是有这个能力养活自个儿的,只是他的能力完全受制于乡镇教育组的教育专干。
现在,他写下这封信,一是讨要被拖欠的工钱。再就是,想通过书信的形式问问究竟他再干多少年才能有个编制,像镇上学校工作的那些年轻的娃娃们一样能吃上一口公家饭!
他犹豫着,那飘忽不定的眼神里许是掺杂了更多的不安。三十年了,他作为一个老**员,从没有向组织提过任何非分的要求。哪怕是逢年过节的那一桶油几斤米,在众多的学校中多少次单单的就漏掉了甘河子村小。他还要顶着被贪污被占用的骂名一一的去安抚几位心存不满的同事情绪。
他厌恶极了这样一碗水端不平的不公,可是身为党员的他又不得不高姿态的去面对所有的纷争......
“管他呢!五十多岁的人了!即便是倚老卖老也轮得上自己说句公道话了吧!”一想到这儿,宋先生索性心一横,也懒得再去考虑桌面上这封信中的用语措辞。
“这样吧,我这里有一封信,这封信呢,是要送到镇上柳阳中学的,到了门口有个看门的老头会拦着你们不让进。这个时候,你们就拿出这封信,告诉看门的人说这是送给教育专干黄选文老师的,一定要亲自交到黄选文老师手中,并且要拿到他的回信才能回来......”
宋先生就这样细致入微的交代了送信的过程以及路上需要注意的安全事项。罢了,几乎用颤抖着的双手将那一封沉甸甸的书信交到了龙大炮的手中。只一挥手,龙大炮、成三狗便急匆匆的夺门而出,沿着龟寿小学那条蜿蜒盘旋的荆棘路往北奔去。
送信是一项浩大的工程,从甘河子村小到镇中教育组办公室,这一来一回要30多里的路程。翻山越岭谈不上,但那纵横交错的沟壑丛林却也是一道道难关。而在那个通讯极不发达的年代,书信便是唯一能称得上时效与安全的沟通渠道了。
眼瞅着俩孩子消失在不见边际的沟壑小径尽头,一向倔强而又耿直的宋先生忍不住滴下了泪花儿。他在信的最后一句加上了这样一句话——“如果可能,请尽快革去我校长之头衔,也算是给无尽的怨言一个心安理得的回应。”
或许这是他对组织最后的交代了,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
初春的甘河子春意盎然,一派生机勃勃的气象。田野间采花的蜜蜂嘤嘤嗡嗡时不时的凑近人的眼睛。麦田里的麦苗儿绿油油的肆意纵横的享受着阳光的沐浴。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夹裹着一团团轻柔洁白的柳絮儿飘飘摇摇,玩闹的是那样的悠然。
而甘河子东岸高耸凸起的小学里,先生宋清文却静静的伫立在院子中央的升旗台前。五年前的今天就是在这算不上高大的木旗杆前,老校长——他的恩师青山先生亲手将一面鲜红的五星红旗交到他的手中,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宣布甘河子村小的校长从即刻起就是他的学生宋清文。
宋清文又怎么可能忘记老先生的谆谆教导呢!现在,他却撂挑子了!
内心深处深深的自责更是不必言语,这一天下午,整个甘河子小学集体停课。学生们一如既往的趴在灰黄而又结实的黄土地上,用树枝、石子、碳棒练习着常规性的写字作业。
整个下午,先生宋清文都没有说一句话。直到夜幕降临的时候,才猛然回过神来挥了挥手,有气无力的冲着学生们喊了声:“回吧!”
伴随着娃儿们欢呼雀跃般的远去,本就冷清无比的校园再次的陷入了无尽的落寞。
只剩他一个人了!因为拖欠工资的事儿,现在只有他一个人还在死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