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的际遇丝毫没有影响成三狗做为一个山村野孩子的放浪不羁。童年的天真烂漫的色彩依旧那样浓密而令人神往。
二日一早,这是个礼拜天,成三狗却浑然不知。许是前半夜的辗转难眠拟或是后半夜的梦境牵连。三狗的烟圈都是黑的,一大早就急匆匆的挎了碎花布的书兜儿往甘河子村小奔去。一路上也无暇去顾及遍野的山花烂漫。在半人高的麦浪间,仅容得下一人穿过的羊肠小道直通甘河子的西岸。再下一个陡坡穿过那座简易的石头桥绕个弯儿就能瞅见甘河子村小的大门。
成三狗急促的喘息声里丝毫掩映不住对龙大炮、胖墩儿的不屑。说好的一起上学,这会儿却只剩他一个在无尽的麦浪里狂奔。三狗愤恨着,把满腔的怒气撒在了长在路边的麦苗上。急速而过的身躯将那麦苗儿击打得啪啪作响。
学校的大门却紧闭着,透过一指宽的缝隙。偌大的操场上空空如也,也听不见哪怕一丝娇弱的喘息声。
“没人!”三狗在惊愕中回过神来。
昨儿个那教育组黄选文在给先生宋清文的回信中,日期写得清清楚楚。成三狗悬着的心这才平静了下来。
回信的内容是:
一、坚守待援。
二、悉听尊便。
落款:93.4.9.
成三狗不明白回信的意思是什么,但他深知先生许是遇到了天大的麻烦。因为在那簌簌的夜风之下,他亲眼瞅见了先生接过信后抹了一把泪珠儿,久久的没有说一句话。
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就这样肆意的吹拂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麦浪,成三狗感觉自己就像一叶飘摇不定的扁舟一样漫无目的的穿梭在麦浪间。回家的路并不遥远,成三狗却实在不想过早的进村。这不,他专门舍近求远的沿着甘河子西岸绕进了直通村北的那条生产路。
娇嫩的麦花散发着丝丝淡淡的清甜,或许只有在这无尽的苍茫中才能感受到这般意象的恢弘。翻江倒海般的波澜起伏。
甘河子西岸地势平坦,由南往北地势落差舒缓。站在最南面的高地往北放眼望去,眼际的边缘绵延着的高原沟壑也清晰可见。
成三狗刻意选择的这条道儿有两件事要做。其一,想顺带着瞧一眼自家长势正旺的小麦;尽管一地的麦苗儿已经半人高了,但他还是想瞅一眼自个儿家的那两亩三分地地,那可是他亲手赶着耕牛翻出的地啊!其二,就是想再次的去瞧上一眼村北那棵早已消逝的龙柏神树。他是听别人说的,说是龙柏神树的边缘又有人在偷偷摸摸的烧了纸钱叩拜!成三狗厌恶极了这般毫无道理的做派。
偌大的甘河子西岸,现在只有成三狗一人在漫无目的的游荡着。烂漫的山花时不时的飘来一股子淡淡的香甜,其实杏花、桃花早已败了,清明节一过,都是些不起眼的山花在山际、田野的纵深处悄然的淡漠着。
这条羊场的生产便道紧靠着的就是西岸的沟壑,参天的大树从沟底顺势而上,树冠竟然奇迹般的没过了沟沿。沟底是由南向北均匀分布的竹林子,那长不大的苦竹密密麻麻的铺满了整个沟底。在那竹林的深处,似乎还夹杂着些许令人拍案称奇的野果子。
有诗云: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
“枳”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
成三狗不知道。
但他真切的在这沟底找到了那浑身墨绿布满小刺的枳子树。尤其到了成熟的季节,黄澄澄金灿灿的同那市面上的柑橘几乎没有两样。掐烂了放一小瓣儿在嘴里,那酸麻的滋味儿酸爽得实在让人浑身耳目一新。年长的人都管它叫“铁岭蛋儿”。龟寿村乃至整个关中地区哪有什么柑橘!“铁岭蛋儿”便成了娃娃们最难以理解的怪物了。
成三狗这一忽儿功夫就到了自家的麦田,幽黑的麦苗儿齐刷刷的在向他点头示意,发出沙沙沙的声响。他顺手掐了几个麦穗儿在手里,透过墨绿而软绵绵的麦芒那一瓣瓣软乎乎的麦脊就像巧手的俊媳妇儿梳出的麻花鞭儿一样油光锃亮。密布而均匀的麦粒儿似乎还未成型,但颗粒却十足的饱满。稍稍用力那蜡黄的麦粒儿便夹杂着一丝青绿的浓液喷涌而出,那是即将成型的麦浆。
“又是个好收成!”成三狗老道的手法像极了种了一辈子田地的老农。
由西往东,密不透风。一直延伸到甘河子的岸边,好在自家的地地势稍高,从不用担心甘河子水流的侵扰!成三狗望着自家的麦地满心欢喜的继续往前走去。
甘河子是荒寂的,不过,现在在村支书成二林的带领下统一的开荒种树了。尤其靠近水源的地方,苹果树被大面积的栽植着。村南新菜地的地方,三狗家率先的栽了三亩多地。但仍有更多的村名持观望怀疑的态度,谁都不想舍了收成把希望寄托在万般渺茫的果树上!
瞅一眼龙柏神树,三狗就要赶往新菜地的果园里帮着家人锄地除草。他向往着那硕果累累的景象。不过,这并不是一时半会儿的理想!
漫过斜坡,道口的龙柏神树并没有丝毫的异常,那半截子扭曲而又千疮百洞的树身仿佛还在垂死挣扎着一般!其实,自打黄全文失事丧命以来,就再也没人愿意靠近它。龙柏神树是灾祸般的存在。
在回村的十字路口,醒目的药渣子却窸窸窣窣的铺满了一地!把药渣儿倾倒在来来往往的十字路口是极不厚道的做法,寓意让过往的行人带走病者所有的罪过。成三狗不屑于理会这般的愚昧做法,但比起偷偷摸摸的跳大神来说,倒还算厚道了许多。
村子里铜锣震天响,人们的嘈杂声更是熙熙嚷嚷。敲锣的正是那以拨弄算盘珠子为营生的会计牛初三。
铜锣一响,人心惶惶。先前的锣声预示灾祸,不是躲土匪就是绕强盗。现在,土匪强盗都没了踪影。铜锣是集会的信号,黄姓、成姓、以及其他的几乎杂姓人家,但凡上过族谱的成年人无论男女都要放下手中的活计直奔东面偏南头的早已废弃的老祠堂而去。
祠堂的外围是几棵粗壮的白杨树,白杨树虽高,但清脆的木质几乎派不上实际的用场。杨絮儿飘飘扬扬的实在是闹得慌。稀稀拉拉的人群时不时的穿过巷口莹莹绕绕的往老祠堂前的空地而去。相约成俗的法则似乎亘古不变,植根于人们心底是依然是意识里的陈旧观念。谁都知道,即便是早已没了族长的说道,但村长其实就是族长的替身。相反,对于书记的认可似乎还是那样的轻描淡写。
毕竟,在百姓的骨子里能不离不弃的相跟着一起早出晚归的忙活着生计的才算是地地道道的主心骨。谁都明白在自知老汉离世之后成大林顶替的是什么样的角色。
彼此无言,成大林直刷刷的挺立在老祠堂前的石滚子上面。成老二圪蹴在石滚子旁边,兄弟俩一个抽着旱烟卷,一个嘴上叼着纸烟却并没有点燃。
台子下,各组的组长治保大队的队员们维持着秩序,指指点点的比划着让后来的人们尽量的往中间靠拢。露天的简易会场并没有通电的设备,即便是劣质而又廉价的铁皮电喇叭也是没有的。开会基本靠吼,交通基本靠走!
人流越来越多,嘈杂声也便跟着越来越让人烦闷。耳朵嗡嗡作响,像无尽的蜂碟在郊外采着花蜜一般。
锣声早已休止,待那管事的治保主任黄占龙一声令下,熙熙嚷嚷的人群瞬既安静了下来。老头的咳嗽声,小孩的嬉闹声依然时不时的从人群里穿插出来。成大林眉头紧皱,似乎对会场的纪律极其的不满意!成二林却不以为然,他早已习惯了乡亲们这般无拘无束的毫无忌惮。
成三狗现在就紧凑在人群的最后面,他才没有心思听大伯成大林在哪儿指手画脚的叫嚷。村民大会的内容其实他早已知道,无非就是再次商讨着尽快的将大伯父院子中央挤压着的乌乌泱泱的苗木赶紧分发下去。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最紧要的是有没有人买大伯父的账。成二林是早已动员过,到头来搭理他的也没有几户人。成二林、成老三在规划村子美好蓝图的时候把问题想的太过于简单,在没有切身利益做保障的前提下谁又会买谁的账呢?
村民们就是这样,在没有实际的利益做保障的前提下谁又愿意狠心的将那还有点收成的麦田栽树奉养千年呢?
好死不如赖活着,大抵说的就是这样的道理!
现在越冬的大葱卖不出去,都惊愕的匆忙了,悔不当初,于是你托我我托你的找村干部解决问题。村干部呢,好歹也算是吃着公家的饭,你不出面管管,难道让辛苦一年的老百姓吃风屙屁不成?
今儿个的村民大会商讨的主题就是龟寿村当前面临的最严峻的产业改革问题。人往往是走投无路的时候才妄想着额外的再开辟一条新路。殊不知未雨绸缪的道理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龟寿村该何去何从?谁心里都没底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