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老三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屋里的时候,还凑在一起嬉笑打闹的几个娃儿匆忙四散而开,各自忙活各自的事儿去了。
成三狗斜倚在上房屋黑漆斑斑的门框上,身后依旧是黑漆斑斑的厚重的门扇。见父亲脸色铁青的信步而来,一时慌了神,只能呆愣着默不出声。
成老三一甩手将那肩头厚实笨重的草绳丢进了偏房厦屋的杂物间。他已经没有力气再斥责这一群不成器的娃儿了,即便是斜着眼珠瞪上那么一眼。
三狗战战兢兢的侧倾着身子,待父亲成老三推门进屋后,这才匆忙的跑进牛圈,背上竹篓,一手挎着镰刀一手牵着牲口往门外跻去。之所以无尽的玩闹,就是等着落日归山。牲口金贵可受不了烈日的摧残,晒出病儿来,父亲成老三还不活剐了他!
现在,穿过巷子往西向南,沿着直通箭雨关的那条杂草丛生的便道一直往南走。他要去的正是箭雨关。早些年箭雨关人工修筑了水库,水坝的斜坡上百草丰茂,东侧紧挨着箭雨关水坝的就是坡势比较缓急的碌碌坪。碌碌坪本是这连绵起伏的秦岭山麓最显眼的一座山峦,因取土兴修水利的缘故愣是活生生的被笑掉了大半截。碌碌坪成就了箭雨关,现在一马平川的成了天然的放牧之地。
邻村的牛羊大都在娃儿的看管下放牧于此,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牛羊自由自在的食草,孩子们三五成群的割草游戏玩乐。自然,这儿也便成了孩子们的乐园。成三狗并不是专职的放牛娃,相比旁的孩子而言,家境还算殷实。即便是再不成器,成老三也丢不起让娃儿辍学放牛的脸面。
只是在农忙时节隔三差五的才让娃儿帮忙干点活计。尽管如此,三狗的成绩依旧没能好到哪儿去。现在眼瞅着混完了初小,完小还在相隔十几里的郭家村,成老三还真担心这混沌不清的娃儿走丢了。
迷失方向,这傻瓜蛋子前些日子学校组织到镇上过六一儿童节。成老三本不想让他去,有念在娃娃毕竟四年了还没去过一次,就索性大方了一回,给了八毛钱的零花钱让跟着先生去乐呵乐呵。
谁承想,先生领着其他的娃儿早都回来了,这瓜货还老老实实的呆坐在镇小的铁门框上荡秋千。还是村口的木匠宋社娃顺路领回村子的。一家人着急忙慌的找了大半个村子,他竟老老实实的坐在那铁门框上等先生......
端南端北的路,即便是闭着眼睛也能摸回村子,成三狗竟然待在原地不敢动弹。成老三既好气又好笑,眼瞅着娃儿那灰不溜秋呆头呆脑的傻样儿,站在原地半天愣是没说出一句话儿。
再去翻那鼓鼓囊囊的口袋:八毛钱,成老三特意给他买零食杂耍儿的费用,这娃儿给俩弟弟买了铅笔,买了橡皮,给家里买了几疙瘩火柴,独独给自个儿买了一排一文不值的黏嘴粘牙的拉丝糖。拉丝糖,一分钱一个,本就是那些厌人的商贩唬人的伎俩。成老三不知怎的,鼻子一酸火气就憋了回去。
现在,娃儿念书上学的事儿着实令他头疼,村小只开到四年级,这么远的距离八九岁的娃儿就要早出晚归,实在是身不由己。莫名的就担忧了起来。
烦心的事儿是一个接着一个,他实在闹不明白大哥成大林当着众人的面给他难堪是几个意思。才对李唤民仅有的一丝好感瞬间就灰飞烟灭。凡事,有他掺和绝没好下场。
“狗日滴李唤民!”成老三心里谩骂着,许久才缓过劲儿来。望着自知老汉生前睡过的那口熏得黝黑的土炕,心里没一点儿好气。头脑中不时的闪耀着大哥成大林那一副盛气凌人的刁钻样儿!事实是他成老三才是这一场闹剧的间接受害者,再说谁能想到事情会闹到如此伤天害理的地步。公安局都奈何不了的事情,凭什么他成老三只言片语就能扭转时局?
荒唐至极!
三狗并不是独自前往碌碌坪草场的,村子西南方向河滩地里,成大林的小女儿成艳容早就等候在那儿。成艳容比三狗大一个属相,俩娃儿打小就一起摸爬滚打形影不离。成三狗在家里老实巴交,那都是做给他爹成老三看的。但凡一脱离成老三的管制,活脱脱的就像个野娃儿一样。
艳容姐已在郭家村初小读了一年的书了,现在眼瞅着又要同弟弟三狗朝夕相伴形影不离了,内心别提有多么的开心了。左顾右盼的这才隐隐的瞅见村南取水潭方向岔路口,有人牵了牲口踱着步子朝这边悠然的走来。
成艳容踮起脚尖再三确认,来者正是堂弟成三狗。她已经一连好几天都不曾同三狗说上一句话儿了。仅一墙之隔,几乎能听得清两家人的任何对话。可是莫名的她就被爹爹成大林呵斥了一顿,特意提醒她,女娃家家的整日里同一群男娃子厮混在一起,不知羞耻!成艳容闹不明白父亲哪儿来的那么大的火气。但她清楚,爹口口声声中的男娃子指的正是三狗弟弟。
成艳容只当是父亲一时的怨气,也没放在心上。不想,这一日几个娃儿正凑在一块儿看动画片,成大林回来了,铁青着脸,一把就撤掉了电源插座。几个娃儿你瞅着我我瞅着你,都匆忙的散开了。尔后的几天,三狗再也不来伯父家看动画片了。谁都明白,人家不欢迎他!
成艳容哭过,可是父亲固执得就像一头牛一样冷眼待她!大人的积怨显而易见慢慢的也就蔓延到了朦胧无知的娃娃们身上!
娃娃们又怎么可能明白其中的内涵呢?在这个父权至上的年代,谁又敢公然的违背大人的意愿呢?
成艳容现在就要问个明白,三狗含糊不清的言辞自然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当是见面的搭讪,就这样一前一后的相跟着穿梭在半人高的青纱帐里信步向前。反正牛儿要吃草,在路上是吃,在南山的草场也是吃,不急不躁不温不火......
明显地,成艳容察觉到三狗仿佛刻意的躲避着自己一样,耷拉着脑袋半晌半晌的都不怎么说话。她极力的绞尽脑汁翻江倒海的搜寻着,可是任凭怎样的思索就是找不出共同的话题。
三狗不是“嗯”就是“噢”的简短至极的应付式搭腔实在令人厌恶。成艳容顿觉才三两天的间隔,俩人仿佛就像隔了几十年一样竟然陌生到无话可说的地步。
说真的,她要告诉三狗弟弟的是:她不想念书了!尽管前几日三狗还一而再再而三的追问她郭家村完小好不好。她还没来得及回话就被父亲扯了电线瞪了白眼。她又该怎么怎么回答呢?看得出三狗对新的学校格外的好奇格外的在意,那清澈透明的眼珠里仿佛充满了对新学校的无限期望与遐想。
“新学校到底好不好呢?”成艳容沉思着。说实话她自个儿也不知道。
新学校不光地势平坦,规划整齐,就连那一排排齐整的校舍外墙也被刷上了淡红色的洋漆。别的不说,单就那窗台上一排排齐整的搪瓷缸子就已经十足的气派至极了。新学校不光大,人还多,一个教室足足能坐得下五六十个娃娃。这还不算,每一门学科都有不同的老师任教,什么音乐呀、美术呀......不是手风琴就是素描画!还免费的提供开水!这一点甘河子村小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媲美的!
可就是在这样的学校,老师个个都严厉异常,三天一大考,两天一小考,应试教育制度下不光分数要求高,规矩还特别多,就连走路也不能随心所欲的左顾右盼。统一排着整齐的队伍,哼唱着文艺委员起头的歌曲保持队列齐步向前。新学校有早操,有运动会,隔三差五的还要开上一场场面轰烈的表彰会......
跻身在这样的环境里,成艳容感觉自个儿就像课本中那柔弱而又傻气十足的丑小鸭一样。不同的是丑小鸭在不知不觉中竟然蜕变成了美丽动人的天鹅。而她,无论如何的努力,脑袋都锈堵了一般死不开窍。即便是瞪大眼珠子一再的刻意的提醒自个儿,可是一到上课,她就神游般的混沌走神,魂魄仿佛游魂野鬼一般的升腾若隐若现!为此,她不知多少次被点名,多少次被罚站,后来竟发展到站着都能睡着的地步!
她太累了,她真不是读书的料!
成艳容惆怅着!可是,她又怎能忍心就此打击了弟弟三狗的积极性呢?
“姐,你说新学校怎么样呢?”三狗趁着堂姐成艳容慌神的功夫突然发问。
“新学校......”成艳容回回神。接着道:“挺好的,有六个年级,每个年级都有上百个娃娃......”
艳容姐漫不经心的回答再次激起了三狗对新学校的惊奇。新学校是走出村子的第一步,但凡能到外村以及镇上念书的娃娃,谁都会高看上几眼。三狗不虚荣,也并没有什么长远的规划设想。一个八九岁的只知道一散学就割草放羊的娃儿,他又有什么资格畅谈自己的人生理想呢?
理想!——合理的想象!理想?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呢?三狗并不知道!他相信同他一样的都被派发了《录取通知书》的龙大炮,胖墩儿同样不知道。一群整日里张狂疯癫在旷野沟梁的野娃子,你跟他谈理想!不是天大的笑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