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老三这会儿正在村东甘河子畔的自留地里抽燕麦。燕麦这种野生的植物总会在麦子成熟前格外的疯狂耀眼。它们不知死活的拔尖突兀着挤出麦群,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刁钻样儿。农家人可容不得它,这不,总会在夏收的前夕将那一根根一簇簇肆无忌惮的家伙连根拔起丢进深不见底的田间沟壑里。
成大军回到村子的时候老远的就闻到了一股子浓郁而又清香淡雅的槐花气息。村子贯穿南北的沟岸边槐花业已凋零了,飘飘扬扬的像极了飞舞着的雪花瓣儿。香味倒是四溢,眼下想要唱到美味的槐花苞蕾就必须到南山走一趟了。碌碌坪牧场地的四周,整座山都是稠密的槐花骨朵儿,一串串儿白花花的简直令人啧啧称奇。就连成群结队的蜜蜂而彩蝶儿都嘤嘤嗡嗡的围拢了过去。槐花冰清玉洁,槐花的香味儿沁人心脾。
屋门紧闭,一把结实的铜锁孤单落寞的紧扣在木门的铁栓上。成家磨坊“此处:磨面。”的字样儿在门楼的一侧还依稀可见。这个几近破败的农家小院现在绿意盎然,但似乎更加的落寞了些。
人们都顶着烈日下地了,除了三三两两的老妪在家里忙活午饭的吃食外,村子里并没有几个人。母鸡领着颤颤巍巍的鸡娃子将那柴火堆扒拉得零七八碎,母鸡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越到屋顶威武雄壮的时不时的就会高歌一曲。牛羊啼叫声,猪拱墙跟声到处一派繁忙的景象。
牛初三来了,他是眼瞅着成老三进了麦地这才相跟着一路小跑着来的。他家的燕麦早在前晌抽完了,今年的燕麦格外的稠密,不知吸取了麦地里多少营养多少化肥!看来减产是逃不掉了,他紧赶着过来就是要死死的盯着,早就怀疑是成老三将燕麦籽儿捋下来撒在了他牛家的田地里。
牛初三的怀疑不无道理,在这苍茫辽阔的荒郊野地里,总有闹了过结或是富有心机的人偷偷摸摸的搞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燕麦籽儿细微零散,生命力又顽强,今年撒上它就蛰伏了,来年焕发活力定会长得格外的兴旺。它们簇拥在密密实实麦田里不待成熟肉眼哪能分辨的出!倘有人刻意的作难,那产量定然可想而知。
“你小心着点,麦籽儿随风吹,可别弄到别人家地里!”牛初三气喘吁吁的赤脚站在地头,他扯开嗓子叮咛着手舞足蹈游走在麦浪里的成老三。
成老三顿了顿,一眼就瞥见牛初三俩手叉腰的站在地头犯着疯牛病。他懒得搭理他,继续干着抽燕麦的活计。
“哎!哎!哎!我说,老三呐,你手底下悠着点儿!你看你那手舞足蹈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撒麦籽呢!”牛初三急了,他实在太担心自家的麦地了。
成老三越是不想搭理他,他就越是在那儿絮絮叨叨的说道。这实在令成老三心情烦乱了。
“那,三哥,你说说该咋弄么?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来教教我该咋弄!”成老三转过身来眼瞅着双手叉腰一脸焦急的牛初三,厌恶他不分青红皂白的指指点点。
“年轻人,庄稼活也不会干!”牛初三嘟囔着跳进了成家的麦地,双脚蹚地的往前游走豁开了挡道的麦苗儿,动作娴熟至极。
“看着,掐住这麦絮儿底部,轻轻的往上直拉,缓着劲儿,你看看这不连根拔起了!不要捋着那草籽嗖嗖的胡乱扯拽,不是断根就是一捋一把草籽儿,拔一棵长几十棵,来年还不把人忙活死了!”牛初三边干边说,累得是满头大汉。
成老三不动声色的转身出地,到一侧田畔上悠闲的抽纸烟去了,任凭牛初三一个人在自家的地里瞎忙活!
“哎!你小子是当地主呢还是拉长工呢?好心给你示范示范,你个崽娃子倒是自个儿清静去了!”牛初三见没人应声,一歪脖子就瞅见成老三圪蹴在田塄间抽纸烟,苦口婆心的半天说道显然是对牛弹琴了!他不免心急如火。
“细活嘛,门道多,实在营务不了。是这,三哥你看这样成不?营务庄稼你是行家,你把这豁地抽麦的活给干了,后面你提个要求,只要不过分我应承了不成?”
牛初三这才一会功夫手上已经一大拢燕麦苗了,沉甸甸的麦籽儿一簇簇的颗粒饱满。成老三的话他听见了。他说得对,抽燕麦本就是个技术活,别说你不愿意,即便是让你抽他牛初三还不乐意。成家麦地显然已经成了燕麦草苗儿天地,再让成老三这样不着调儿的给霍霍下去,自家的麦地也会跟着遭殃。他早瞧得明白了,成老三就不是营务庄稼的料儿!
“是这,这活我包了,收麦时你帮衬着碾几场麦子。牛老了石碌碡轻巧拧不干净”牛初三倒是一点儿也不含糊,权当是工换工了,碾场的钱他照付,只要成老三应承了就好。他总在碾场的时候绕开牛家的麦场把车开到别人家去
“成!”成老三不假思索的就答应了。俩人分工明确,现在牛初三在成家的麦地里挥汗如雨的抽燕麦,成老三帮衬着将一捆又一捆颗粒饱满的燕麦小心翼翼的抱着丢进地东头甘河子的沟壑里去。
牛初三是在即将完工的时候突然惊觉到自个儿上了成老三的当。成老三的车不是早废了么!那具粗壮的焊着钢铁架子的石碌碡一直就静悄悄的丢弃在成家门口墙根处。铁架子锈迹斑斑,石碌碡已是满身苔藓!挑水担柴的谁不从成家门口经过,谁又瞧不见!
他想说道说道,但谁又不知成家那场祸事赔的不少,所有的家当都搭了进去,还有什么可念想的!话难出口,就只能勉强的隐忍着,先把活弄完再说。
成老三在扔完最后一抱麦草之后俩人就一前一后的相跟着沿了斜坡溜下去,到甘河子河床底下顽石缝隙间找了积水潭洗手乘凉去了。成老三瞅着牛初三递上的旱烟,呛得半天缓不过气儿来。
“崽娃子,你可不能戏弄老哥啊!”牛初三终还是忍不住提醒呛得喘不过气儿来的成老三。他可不想让自个儿顶着大日头这一晌午白忙活。看这日头饭点儿早过了,饥肠辘辘的,心里也没个着落。“你是说怕我应承了不照做?”成老三缓过气儿来就龇牙咧嘴的瞪着面前的老哥牛初三。他厌恶牛初三这般信不过人似的神色。
牛初三嘿嘿的干笑着,并不应声。
“哎呀!你是说车没了,怕我应承下来是诓人的谎话!娘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成三林应承下的事儿还没有办不成的!早就想换了,正好是个机会,你就擎好了看着,不出十天半个月的功夫,一辆崭新的车子就进村了。这回换个大的,到农机站瞅着几回,就买时风,那车厢上明晃晃的两排大字:时风时风,路路畅通。也该通一通了!”成老三沉吟道,他可不想就这样窝囊憋屈的活着。只是手上实在拮据的慌。他又该拿什么去兑现自个儿在牛初三这个死对头面前的承诺呢?
一茬果子下来,到手的钱款还没捂热就还了几家的债务。还清债务的几家乐呵乐呵的兴奋着,没还的几家倒不情愿了。碍于情面隔三差五的就托了要紧的亲友来捎话。眼下家家户户都在忙活着自家的光景,谁还顾忌谁的情面。世道变了,不再是以前你帮衬我我帮衬你的大锅饭时代。你的死活旁人压根儿就懒得搭理,只要你不亏欠别人家的就永远井水不犯河水。
这一场天灾人祸让成老三似乎一瞬间清醒了许多,村上那些常年累月有些个甚至是同他一道从小玩到大的家伙,也没少受他的接济。在林站的时候他成三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开磨坊的时候,你拉了麦子苞谷儿尽管来磨,加工费免了不说时不时的磨好了还给亲自帮忙送回去有了三轮车时,你要拉粪就拉粪,你要出远门就接送着你出事儿了,就数这些个弟兄间闹得最凶赔得最多!他已经认清了这个乌七八糟的社会!
“人活着就要争一口气,旁人越是瞧不上你你就越是要倔强不屈。拿能耐说话,腰板挺直了拿出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勇气!让所有绊脚石拦路虎都他娘的滚到边儿上去!”成老三端着饭碗圪蹴在屋檐下的锤布石上,一手搓捻着几棵干瘪的蒜瓣儿。他吃什么饭都要就着蒜瓣,辣的嘴角吸溜辣得泪眼吧擦,也不在乎,辣就证明还活着,活着就还能吃一口满是憋屈难过的人间饭食。他借此教育着面前的娃儿,实际上也是同自个儿在说着狠话
“爸,中考要报名了!”成大军察言观色的不敢大声说话。
“噢,报!就是要考出个名堂,给那帮狗眼瞅人低的家伙瞧瞧!”
“要交报名费!”成大军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家里果园的账目是他经手算的,欠款也是他领了命经手还的。他知道父亲手上没有几个钱。
“多少钱?”成老三搓捻着蒜瓣的手指顿了一顿,隐隐的颤抖了几下。
“一百五!”
“哦,一百五”他又还是剥蒜,眼神呆凝着似乎并不愿意多说一句话。
吃完饭就要回学校了,成大军现在站在厦屋前的台阶上,父亲的鼾声似乎更浓了。他手脚凝重的呆立了老半天终是下不了推门而入的勇气。
“爸爸我回学校去了!”隔着木窗,成大军小心翼翼的朝屋内喊了两嗓子。他想借此提醒父亲,报名费该交了。
成老三的鼾声顿了一顿,他翻了个身脸转向了糊满废旧报纸的里墙,睁开眼眼瞅着墙上“时风时风,路路畅通。”广告词,心里泛起一股子难言的酸味,
咣当一声院门的响动,娃儿出门远去了。成老三的几滴大泪珠子随着那远去的脚步缓缓的漫过脸颊悄然的蠕动,过鼻梁到嘴角,尝尽了苦涩的滋味实在令他备受煎熬
甘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