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骄阳依然火烈,天还不大亮东方十字山顶就滚烫着火红了。成老三的车子老早的就在门口突突作响,他要亲自将这不成器的哥俩送进建筑工地。娃儿还小,娇嫩着,李雪芬又怎能忍心成老三这般的胡来呢?她显然怀着极大的抵触情绪,一切都不言而喻的内化于心外化于行的呈现在了脸上。
成老三僵硬沉郁着的脸色终于使得她不敢有任何的抗争。在遮遮掩掩的拖拉僵持中还是不得不将那塞满铺盖的蛇皮袋子丢进了车厢。
成大军趁着黎明的夜色已经出发了,他并不想就这样游街一般的坐在车厢里走街串巷,日子太难熬了,即便是吃屎,他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无奈的吞咽下去。
现在,天色已经大亮,怀揣着对美好生活的一腔热忱他再次的来到了柳东中学的露天大操场上。昔日前凑后拥嬉闹非凡的场景仿佛还在昨天。一回神,偌大的后操场也就只剩下他成大军一个人在无力的扎挣着。他对这儿的一切似乎太过于熟知了,熟知到放眼望去都是无尽的陌生的地步。
他很清楚,但凡一走进校门他的人生必将再次的被改写,之前的轰轰烈烈的一切也都是过眼云烟了。而那些熟识的面孔也都即将被一张张陌生的脸庞所取代。他只有无限的惆怅,在无助中挣扎徘徊,除此之外他还能怎么样呢?人在做,天在看。这报应可来得真快啊!
成大军是实在没有脸面挤进那扇厚重的铁门,它们歪斜着在晨曦中仿佛龇牙咧嘴的嘲笑着他的失落。
成老三的车子疾驰在通往东塬的土路上,再往西不大一会儿功夫就到了西塬的地界。东塬和西塬的地界是由东西横跨在箭雨河上的这座不大不小的石桥决定着的。疾驰着的车子并没有想要停下来的意思。发动机轰鸣着,竭尽全力的咆哮嘶吼着,成海涛眯着眼,看来他并不在意父亲成老三为他安排的人生之路。他坚信自个儿无罪,并不在乎你任意骄横跋扈的惩罚。
成彦军坐不住了,在车子一驶过跨河石桥的时候他就后悔了。并不是回心转意的峰回路转,毕竟还年幼,哪出过什么院门呢?他是切切实实的想娘了,一想到娘那几乎红肿的眼窝子他就绷不住了,使劲拍打着厚实的车帮子。成老三一回头娃儿哭得已是热泪盈眶的,他偷偷的咧嘴一笑,暗自庆幸自个儿的聪灵。
“后悔啦!”成老三装作蛮不在乎的样儿发问。他就是要治一治俩瓜货的坏毛病。
成彦军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点头应承着,哇的一声哭出了声音。
老二成海涛鄙夷的斜视了他一眼,暗自嘲笑他的愚弱。他埋过脸去懒得搭理眼前这个软蛋货。
“你呢?”成老三实在厌烦老二这般刁蛮的家伙。
“我无所谓!”他几乎是哼出来的声音,并不在乎父亲成老三怎样的发落他。
成老三也无所谓,他近乎命令的神色责令三娃子成彦军提了铺盖卷儿滚回学校去。成海涛其实借坡下驴也就不会再受到任何责难。显然他并不愿意这样做,铁了心的要和父亲成老三抗争到底一样。
抛下了成彦军的车子再次疾驰而去,漫过石桥进入了西塬地界。
成大军犹豫踟蹰了许久还是拗不过内心的扎挣,一步三回头的进了那口能吞噬人心的大铁门。
按照惯例,成大军是先要到老班主任处报到,在班主任的指引下找相关领导征求分班事宜的。留级生显然是很没有面子的,他竟然觉得无言以对。景老师巍然挺立着步伐已经远远的走来了,他有晨练的习惯。
成大军两脚并拢是一副前所未有的恭敬,仿佛一头任人宰割的猪羊一样抬头挺胸的等待着老师的肆意摆布。面子和尊严是个什么东西呢?他终于还是屈服于了自个儿的内心。外在的骄狂显然一文不值,谁又在乎你是曾经的谁呢?
他被继续留在了初三1班的序列当中,依然一切如故的坚守在了后门口自个儿的位置。出于对欧阳雨姗的遵从,再放眼望去的时候,那个曾经令他心驰神往举足投步间都格外赏心悦目的座位上,白色的头花发夹早已不知了去向。一个男生近乎幼稚的脸庞还在转身那一瞬间朝着他眨巴眨巴着眼睛微笑呢!
这一年的坚持他是竭尽了全力的在攻克着一道道难关,甚至在忍气吞声中遭受着前所未有的众人的白眼。一个留级生怎么能这么差劲呢!没有人在意教材已经改用了最新版人的适应能力毕竟是有限的。
在这场漫长而有旷日的持久战中,成大军得以侥幸生存下来的唯一原因就是每周几乎都能收到欧阳雨姗寄来的信件。用时下流行的话来讲,他们这俩隔河相望的“笔友”之间已经发展到了把爱挂在口上的地步。成大军信心满满,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当第二个六月再次到来的时候,他终于还是在众多的考生当中脱颖而出落榜了。
站在升旗台前的成大军几乎不敢相信自个儿的眼睛,张榜公示的录取名单中哪有他成大军的名字!他在一再的揣摩之下还是心有不甘的挤进了教导处的办公室。
“没有名字,就是没有录取!”老师冷若冰霜的回复着他这近乎无礼的质疑。还不待他转身就回过了头去,懒得搭理他。
山还是那样的山,水还是那样的水。成大军却不再是那个阳光灿烂无法无天的少年了!他失落,无助,犹豫的眼神就像彻彻尾尾的被人性的情感掏空了整个魂魄一般,俨然一副神色恍乱的行尸走肉。
他目光呆滞的站在新屋的厨房门口,双足就像被灌了铅一样竟是那样的凝重。父亲成老三收工早,早已蹴在屋檐下就着蒜瓣儿啃馒头了。他狼吞虎咽的,真不知在这艰难的岁月中遭受了多少饥饿的煎熬。
新屋是为了给老祖母冲喜而建的。经历了这一场大的磨难,元气大伤的老祖母身子骨儿显然已是大不如前。除了日常的自理而外,她已经无法再承受任何田间地头体力方面的劳作了。还好,总会扶着拐棍儿帮父亲照看着果园子。
成老三大概已经猜测到了会是这般一个不堪的结果,他一口一个蒜瓣儿的辣味儿透彻肺腑。人在过度伤心难过时许是什么话也不想说了。成老三就是这样的,在大军回来前黄戚薇来过了。她是成大军的外甥女,同他一个班。考上了重点,是特意前来向三爷报喜的。成老三多么希望这喜笑颜开的一幕会呈现在儿子成大军的脸上呢!显然是多想了
僵局终是僵局,就这样一直死僵着。成大军在这漫长而又蒸腾着的暑气里仿佛被蒸融了一样,他的存在或许只有在收到欧阳雨姗的信件,而躲进狭小的几近透明而又没有窗帘的小房间里才能感受到自个儿的存在。母亲李雪芬不搭理他,还有一出没一出的尽在人前说些不着调儿的难听话。成大军隐忍着,就连父亲成老三也将他孤立了。即便是再繁重的庄稼活,也不再传唤他,吃饭有他一碗,旁的一切倒是都靠边站了
这样的日子终于在再一次开学的前夕被打破了僵局。凑在巷口月亮底下谈笑风生的人群中不知谁的一句多嘴,成老三就急匆匆的回屋了。
他并没有吃晚饭的习惯,“娃儿后天开学,要早些置办行囊了!”这话儿就一直萦绕在成老三的耳畔。他一进屋就四下里搜寻着。老屋里黑漆漆的并不能察觉到任何人影儿及行踪。他把没住几天的新房租赁给了修建铁路的施工队。村头巷尾里这段时日以来是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欢声笑语。人们盼望着走出这穷窝子的想法看来眼下就要实现了。铁路已经动工,轰鸣的机械设备已经填平了大半个东沟
成老三并没有闲情逸致听他们凭空猜测的遐想连篇。当村东与村西俩深挖的涵洞一起动工的时候,期盼了不知多少代人的愿望也就就此破灭了。明眼儿的庄稼人都从美梦中清醒了过来,这是在修桥墩!
成大军竭力的回避着同屋里屋外任何人的接触,趁着夜风,他不知站在村南的积水潭前多久了。并不是看灯火通明热闹场景,他太需要一个人独处的机会了!无形中这种过街老鼠的滋味实在是令人别扭得难受。他多么希望这刚刚动工的铁路尽快的通车啊!他会毫不犹豫的趴上驶往任意方向的列车远远的逃离这个令人不安的地方
“回屋!”
成大军一转身。父亲成老三撂下这句生硬的话后已经扭身先走一步了。他几乎不暇思索的就紧跟了过去。行尸走肉的生活让他已经完全的僵硬了,就像鞭打的陀螺一样,抽一鞭子,转几圈。
“你有没有想过今后咋办!”成老三显然刻意的在压抑着一肚子的火气,这口气他整整的憋了两个来月的时间。
成大军低头抠手并不敢妄言,他想到去死,一个废物即便是死也是一个死了的废物。在刚从学校回来的那几日他已经想好了自己的去路,也没有任何念想的跳进了箭雨关几十米深的水库。无奈,他的水性实在太好了,总会在即将奄奄一息之际生命的灵性让他僵死的躯体浮跃出碧绿而又深不见底的水面。死尚且如此的令人作难,生又何谈容易?
甘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