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海的城市,十二月的天气实在太糟糕了。
狂风和着咸味的空气,直往人脸上扑来。王一其刚从大巴下来,就迎面撞上了夏京市深冬的海风。大巴车厢是暖的,但大巴外的夏京市是冷的,这让王一其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相比于旁边本地人的厚棉袄厚大衣和防风面罩,王一其这一身卡其色长风衣显得过于飘逸,飘逸又单薄。他两手空空地从大巴上下来,被强劲的冷硬的海风招呼得晕头转向,才想起自己全身上下也只有身上这一身卡其色长风衣。
王一其竖起风衣的领子,把眼睛以下的部位全部挡住,才低着头快步走出车站。他想着上了的士,的士里会暖和点。下了的士后,他再一股脑冲进医院——医院更不用说了,这种天气该不会不开暖气吧?毕竟医院里的冷气,可比外头的冷气还要强劲,这不用暖气驱赶一下,不止人的身体,连心都会在顷刻间变冷。
他冲到医院门口的时候,被早在医院门口等着的班江叫住了。王一其这才抬眼,看着班江把抽到一半的香烟踩灭,又把烟捡起来,扔到一旁的垃圾桶里。
“怎么穿这么少?”班江穿得厚实,但嘴里呼出的白气还是清晰可见。
“没想到夏京这么冷。”王一其开口答道,但一开口,就觉得喉咙有股挥散不去的血腥味。他不在意,轻轻咳嗽了下,继续说道,“你说旁可就在夏京隔壁,相距也不过一百多公里,怎么气候一个天一个地?”
班江笑了下,伸手指了指医院里头,示意王一其跟他走。他边带着路,边点头:“这天气也是奇怪,一星期前还热得夸张,今天就一下子入冬。而且夏京的冬天一般都比周围的城市要冷点,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夏京靠海,那海风也是冷的,吹得也厉害。”
“嗯。”医院里真的比外头暖和,王一其把风衣的领子扯下来,被风吹得僵直的手指也终于可以活动了。他左右看了看,发现这家医院还挺少人的,除了偶尔走动的护士和医生,连病人都很少见到。这和他认知里的那些吵吵嚷嚷人头涌动的医院大不同。
“这不是普通的医院。”班江没回头都知道王一其的困惑。他指了指走廊尽头的那一间房门紧闭的房间,说道:“我在电话里也跟您提过了吧?”
王一其点头:“对,你跟我说过。”
“嗯。”班江领着王一其在那间房门前,却停下了脚步。他走到王一其前面,转身看着比自己高半个头的王一其,平静地说道:“老师,您别嫌我唠叨,我虽然在电话里稍微跟您说过一些情况,但还得提醒您一下。这里面的周恒,已经不是您十年前……不对,已经不是您一开始知道的那个周恒了。他现在处于一个很混乱的状态。怎么混乱法?嗯,这么跟您说,他已经分不清现实和想象了,也不知道自己是谁,自己从哪来,更不承认他曾经经历过的那些事。”
“他不认人了。”班江最后说道。
王一其指了指自己:“连我都认不出了吗?”
班江盯着王一其的脸,看了一会儿,才轻轻说道:“有很大的可能。不过,您可以试着和他谈话,注意一下语气和态度,他胆子很小……嗯,大部分时间胆子很小。”
“这不能啊……”王一其听了,皱着眉喃喃自语道:“他小的时候虽说还是内向,但胆子不算小……”
“我说了,他现在和您当时认识的那个周恒,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班江伸手摁了一下前面墙壁上的一个白色按钮,王一其这才发现,眼前的墙壁其实还藏着一扇不起眼的电动窗帘,随着白色按钮的按下,电动窗帘缓缓往墙壁两边推开,露出房间里的一扇透明的窗。
王一其却冷不丁被吓了一下——一个胡子拉碴的大男人正趴在那扇透明的窗上,一脸好奇地往外看着。男人很瘦,藏在宽大病号服下的手腕已经和干柴没什么两样了。他的脸颊更是往里凹陷得恐怖,眼眶大得吓人,一双黑眼珠子在硕大的眼眶里滴溜溜转着。
但纵然如此,王一其还是能从这瘦脱了相的男人脸上,依稀认出了当年那个他认识的清秀少年。
男人的眼珠子在转到王一其所在的方向的时候突然停住了。他像是看到了王一其一样,直勾勾地盯着。
“这是单面玻璃窗。”班江拍了拍大气不敢出的王一其,“他看不到咱们的。”
王一其不敢苟同,但也没说什么,只能轻轻点点头。
“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您必须知道。”班江透过窗,看着男人从窗上下来,继而沿着房间的墙根快速转圈,说道:“您等下进去和他交谈的时候,如果他一下一个样,也请不用担心。他是多重人格分裂患者,他体内的其他人格会经常出来表现……”
“像刚才趴在窗户上往外看的,和现在在房里转圈的,是同一个人格。这个人格年纪很小,大概五岁左右,胆子也很小。您进去和他说话,记得语气和态度要轻柔,也不要离他太近,不然他会觉得你要伤害他。”
王一其皱着眉,不说话,像在思考着什么。
班江看了一眼王一其,语气还是淡淡的:“您要是不想进去了也可以……”
“进。”王一其抬起头,向前走了一大步。他伸手用指尖碰了一下冰冷的玻璃窗,看着坐在床沿边,低着头开始自言自语的男人,像是对班江,又像是对自己说道:“这可是西安和陈莉留下来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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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暖还寒的三月某天,周恒下班经过花店,被一簇又一簇的粉红桃花引得驻足。他对花的兴趣不大,但白井革喜欢花。
他毫不犹豫地走进花店,手一指,就让店员把那一簇粉给包了起来。
付了钱,拿了花,走出店,前后不过三分钟的时间,周恒想到这三分钟的时间,或许就能让白井革开心起来,那也不赖。
白井革的情绪低落得很突然,前几天还挺兴奋地缠着他要去迪士尼乐园玩,过了两天后,当周恒问她要订什么时候的机票时,她又显得兴趣索然了,对周恒也心不在焉的。周恒虽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想着女朋友嘛,耍点小性子是正常的。但当周恒还不止一次地撞见她在默默地掉眼泪——也不出声,可豆大的泪珠就是这么不断地从眼眶里汹涌而出——他还是被吓到了,抱着她又哄又疼,白井革才停止了掉眼泪。
抱着那束桃花,走在来来往往的大街上,周恒随意看了看周围的街景,发现即使春节已经过了差不多有半个月,但街上的年味还是意犹未尽。没来得及撤下的红色和金色和没来得及换走的花卉盆栽,还熙熙攘攘地堆挤在大街小巷中。报春的歌儿更不用说了,店铺们仿佛永远不会听腻。
临近春节的时候,其实有一件事让周恒烦了很久。眼见着要回家的日子越来越近,周恒才鼓起勇气对白井革说道:“今年,你要跟我回家吗?”
白井革正背对着他在电脑上打字,听到周恒的话后,她停止了打字,但也没说话,就那么一动不动坐在座位上。
“你不是说每年都不回家……”周恒慢慢走到白井革面前,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那你今年……”
“为什么我和你在一起后,就要开始过春节了?”白井革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并不看周恒,但还是开口了,语气淡淡的,周恒听不出她的情绪。
白井革突然笑了起来,抬起头看着周恒,伸出手握了握周恒的手。
“我以前怎么样,现在就怎么样。而且,相信我,我并不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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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恒抱着一大束桃花回到家楼下,碰到了平日经常和他们一起遛狗的邻居夫妇。邻居夫妇一见周恒怀里的花,脸上不约而同出现了笑容。
“过年好!”周恒也笑着跟他们打了招呼。
“过年好啊!”这两夫妇竟也异口同声地回了声。何如丽大笑着推了一下身边的丈夫老李:“你看人家小年轻多浪漫!情人节才过没多久,又给老婆买花了!”
老李不好意思地咧开了嘴,看着何如丽笑了。
周恒没说什么,跟他们随便寒暄了几句后,逃也似地进了楼。
他按了电梯楼层,看着电梯门一点点地慢慢合上,又抬头看着电梯楼层不断地跳着,轻轻叹了口气。
又是结婚……又是结婚!周恒低头看着怀里的桃花,开始担心白井革会不会以为他又是为了求婚才突然给她买花。
周恒已经给白井革求了两次婚,而白井革每次都不答应。第一次她是打着哈哈就过去了;但最后一次求婚的时候,白井革认真看着周恒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像是要达到把接下来要说的话扔到地上都能发出声音的效果地、对周恒说道:“现在我还不想结婚。”
周恒举着戒指的手开始隐隐发酸。
不想结婚的原因,她没说;是不是还爱着他,她也没说;还有没有那个意思继续在一起,她更没说。
但没说是一回事,白井革对周恒的态度却始终如一,就是会偶尔地出现情绪突变的情况而已。
“现在不是有很多女孩子都不想那么快结婚吗?”周恒对自己说,“觉得婚姻会束缚自己,或者是自己还没有那个准备……哎,反正她在我身边就行了,结婚不过是个形式……”
“井革,我回来了。”周恒开了门,把钥匙挂在门旁的一个猫爪状的钥匙扣上,朝着屋里喊了一声。在低头换鞋的时候,他听到白井革懒散地拖着步子从书房里出来了,拖鞋吧嗒吧嗒地敲着地板,周恒听着只想笑。
“花诶。”白井革像往常一样,穿着一件长袖,吧嗒吧嗒地走到了周恒面前。一看到周恒怀里的桃花,眼睛立刻亮了。她一把摘下挂在鼻上的那副金色细框的眼镜,把眼镜塞到周恒手里,自己则张开双臂把那束桃花揽进怀抱里。
“还是桃花。”白井革的声音听着挺开心的,周恒暗暗松了口气。
“下班路上经过花店,看着这花挺好看的。”周恒走上前,轻轻抱了下白井革,白井革开心地回抱了他,还在他脸颊旁亲了一口:“谢谢亲爱的。”
“嘿。”周恒摸着被白井革刚亲过的脸,满脸笑容地看着白井革兴奋地拿着桃花去了阳台,跟了上去:“今天工作累吗?”
“还好诶。”白井革一边细心地把桃花一枝一枝地插进已经装了一点清水的花瓶里,一边回答,“现在写的这部小说快改好了……已经改了好几个月了,这次是最后一次细改了。改完给编辑看完,没问题了就准备出版了。”
“挺好的。”周恒倚在阳台门的门框上,笑盈盈地看着白井革忙碌的背影,“挺好的。”
“嗯!”白井革转身,一下子扑到周恒怀里。周恒下意识地接住了她,低着头轻声问道:“饿吗?要不要吃点什么?”
“不饿。”白井革把头靠在周恒宽阔的胸膛上,还来回蹭了蹭。周恒看着和小猫一样的白井革,心里软成一团。
两人又磨蹭了一会儿,白井革才从周恒怀里出来。她伸了伸懒腰,一双美丽的眼睛染上了水汽,说道:“我先回房把剩下的稿子改了……”
周恒点点头,便看着白井革又啪嗒啪嗒进了房间。
他转身坐到了沙发上,掏出手机,给班江打了个电话。班江是他在大学期间认识的好哥们,毕了业之后,虽然他去了一家小公司做程序员,班江去了夏京市北边的一间监狱里当狱警,但两人还是保持着联系。班江甚至让周恒每天晚上都要给他打电话。周恒一开始觉得很奇怪,两人都好兄弟了这么长时间,为什么要突然像情侣一样,每天都要搞报备。班江笑了笑,不说话,周恒想了想,也就答应了——或许班江特别看重他这一个朋友,想着要联系多一点……
但两人没说多久的话,周恒就听到了从白井革房里传来的一声巨响。紧接着,就是白井革略显压抑的、短促的尖叫声。
他没有办法形容这尖叫声里的情绪。他快速跟电话那边的班江说了声后,立马挂了电话。他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走到白井革的房间门前。房门没有关紧,周恒也来不及敲,直接推门而进。
白井革正背对着门口,笔直坐在书桌前,两只胳膊自然地垂落在身旁。她不声不响地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周恒急切地走到白井革旁边,扶着她的肩膀,把她的脸转向他。
周恒还没说话,白井革就抬起眼,恹恹地看着他,那眼神,像是夹着冰雪的冷风,吹得周恒心里直发颤。
他突然看不清眼前这个女孩的模样了——他曾经无比熟悉的她的五官,此时模糊不清;他曾经无比迷恋的她的气息,这个时候却又冷又硬,生生把他满腔的关心和担忧给挡了回去。
而最重要的,曾经那个满眼都是亮晶晶的光芒的女孩,现在两只眼睛却犹如两个黑洞,一片漆黑。
“你是谁?”周恒讷讷地,不由得问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