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莉无奈地看着在门前踮着脚、一只手拿着书包,另一只手不住地往门把手够却无论如何都够不着的周恒,叹了口气,走到还在努力的养子旁,蹲了下来,抬起手摸了下孩子的头发。
周恒稍微往后缩了一下,像是要躲避来自头顶的触摸。可当他回头,看到是陈莉后,反而朝着陈莉挪了好几步,身上衣服的褶皱也因为他的小碎步而变换着。
他向着陈莉举高书包,嘴里快速又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陈莉把头探过去,想要听清楚周恒的话,可她很快就意识到,不是周恒说话音量的问题,是他说话的确不清楚——他不会说很长的句子,但即使是短句,句子里的字和字之间还是黏黏糊糊,听着倒像是刚把字吐出来,立刻就要把字吞回去一样。
“孩子啊,你慢慢说,慢慢说,不着急啊。”陈莉双手轻轻扶着周恒瘦弱的肩膀,爱怜地看着他,耐心说道:“你慢慢说,我会认真听。”
周恒的小脸憋得通红,他深吸一口气,一张嘴——又是黏黏糊糊的读法了。
陈莉仍然耐心听着。周恒不断重复,她就不厌其烦听着。终于,她才模模糊糊听到了“还回去”这三个字。
“还回去?”陈莉小声问道。
周恒欣喜地猛烈点头,同时举高了书包。
“你是说,要把这个书包,还回去?”陈莉又确认了一遍。周恒点点头,书包举得更高了,嘴里还不断地重复着一个“还”字。
“可是,这是我和爸爸买来送你的呀。”陈莉笑着把周恒轻轻揽过来,又摸了下他毛茸茸的小脑袋,轻轻解释道。
周恒却像不明白一样,见陈莉没有要帮他还书包的意思,便从陈莉的怀里挣扎出来,面向门口,又踮着脚去够门把手。
“莉莉,恒恒,你们干嘛呢?”白西安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伴随着揭开锅盖的声音。陈莉站起来,回头看,见白西安一边把围裙解下来拿在手里,一边笑盈盈朝着这边走过来,便张开双臂,轻轻拥抱了下刚好走到跟前的丈夫。
陈莉对着白西安使了下颜色,又看了看执着地向着门把伸长手的周恒,轻声地在白西安耳边说了事情始末。白西安听罢便了然。夫妻俩又一起蹲下来,托着腮,带着笑地看着周恒。
周恒踮脚踮累了,便不再努力了。他有点丧气,抱着书包转过身时,看到他的养父母一脸笑意地看着他,又有点懵了。
白西安张开双臂,周恒没有半点犹疑,就扑进了他的怀里。
白西安收拢了手臂,他低头看着扁着嘴的周恒,小声问道:“不喜欢这个小书包吗?”
周恒摇头。
“那是什么原因呢,你要还书包回去?”
周恒又咿咿呀呀地说了一阵,白西安一听就明白了。他用肯定的眼神看着周恒,也让周恒看着他,接着,他用认真的口吻说道:“这已经是你的小书包了,这是你的了。”
周恒这回听明白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白西安,又看着自己的小书包,接着紧紧抱着小书包,对着夫妻俩开心地笑了一阵,最后仍然抱着小书包,转身咚咚咚跑回房间了。
陈莉和白西安也笑着互相扶着站起来。陈莉看着周恒回去的方向,问白西安:“你为什么总是可以那么容易就听明白孩子说什么呢?”
白西安抿着嘴不好意思笑了下,牵着陈莉的手走到厨房。他转身去给陈莉盛汤的时候,回答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其实他说的话很好懂,应该是听习惯了,捉住了他说话的规律了吧?”
“那他刚才是为了什么要把书包还回去啊?”
“咳,”白西安把汤轻轻放到陈莉跟前,双手撑着饭桌,说道:“我们当时给他书包的时候,忘了说那句话了。”
“……哪句?”陈莉先是疑惑了一阵,很快便恍然大悟:“……那句话啊!就你刚才那句话?”
“可不是吗。”白西安说:“我们如果在给他什么东西前,不说那句‘这是你的东西’,他都觉得那不是属于他的,他就着急忙慌地要还回去,不管他有多喜欢那件东西。”
陈莉不好意思了一阵,接着又重重叹了口气:“我可真不称职,竟然忘了……”
白西安连忙走到陈莉旁边,按住陈莉的肩膀,柔声安慰道:“你不要这么想。自从恒恒来到我们家,原本隔三差五就出差的你,现在都不出差了,每天下班就赶回家,陪周恒吃饭、洗澡、讲故事,最后等周恒睡着了你还要继续处理工作……诶我说,不然我也出去找工作,起码减轻一下你的负担……”
“你刚辞职,就先歇会儿吧。”陈莉拍了拍白西安的手背,说道:“你上一份工作都忙出病来了,我现在只想你好好休息,还有好好照顾恒恒。恒恒下星期就要进小学了,我很担心他适应不了……他现在连话都说不利索呢……”
“说到这个,我其实有不同的想法。”白西安拉开椅子,在陈莉身边坐下:“我看啊,不如我们别让恒恒去学校了……诶你听我说,我是说,我来教他。”
“我们讨论过这个话题了。”
“是讨论过了,但我总放心不下……你刚才也说了,恒恒现在连话都说不利索,他可是七岁了,他学校里的那些同学们都伶牙俐齿的,就他一个说不好话,我就怕他会崩溃……毕竟恒恒之前在孤儿院也没少受苦……”
“别给我提孤儿院!”陈莉罕见地打断了白西安的话,她有点生气地瞪着白西安,问道:“你难道认为我会和那个人一样,会对恒恒不好吗?我们这里能和那个地方比吗?那可是个地狱!”
“不是不是,肯定不是。”白西安忙拉过陈莉的手,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肯定也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的。我的意思是,孩子在孤儿院经历过的事情,不可能现在一点影响都没有。你看,他七岁了,却连表达自己都做不到,这是一个影响吧?还有,他害怕出门,也非常抵触和其他人接触,尤其是除了你以外的成年异性——这是第二个影响吧?以及,他一个人呆着的时候经常自言自语,像真的和谁在说话一样……这恐怕也是在孤儿院的经历给他的影响。”
“我们那时候还觉得说,小孩应该都会有想象中的朋友,随着他的成长,那个想象的朋友就会自动消失……可他来到我们家都一年多了,他这个情况并没有改善。如果现在我们就让他去上学,让他冷不丁去接触可能会有危险的外界,他也许会有应激反应。”
陈莉越听,越觉得伤心。她恨透了林胡月,但对周恒的现状却感到深深的无力。她难过地攥起拳头,抵住自己的太阳穴,硬生生把要出来的眼泪吞回去。过了一会儿,她把拳头放下,无助地看着白西安:“可是恒恒不能一辈子都藏在家里啊,他总得要走出去的,总得要和人接触,总得要和谁谁谁建立这样那样的关系,他不能游离于社会之外啊,这对他也不好。今年他七岁多了,下个月就八岁了,这个年纪才上一年级其实真的晚了,他这个年纪的孩子们都上二年级……有的都上三年级了……而且,夏飞那个医院的医生不是都说了吗?恒恒不是不能讲话,他是讲话不太流利,他又急着要表达,所以说话总是含糊不清,其实他慢慢说,我们认真听,总能听到的……”
“媳妇儿媳妇儿,亲爱的,你听我讲啊,听我说。”白西安按住越来越激动的陈莉,仍然轻声细语地安慰道:“我们恒恒——你得承认,媳妇儿,你得承认——我们的恒恒,他和其他孩子不一样。别人家的孩子十分钟能学好的事情,他得用一天。这就是他现在的情况,我们得承认和接受。然后,我们得去问一下专业的人士,问问他们,我们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孩子恢复,还有我们应该怎么样去针对性地教会比较好……我俩都不是专业的,对吧,我是说……”
“万一就是没有办法呢?”陈莉反问:“万一人家专业的也说我们恒恒这个情况没有办法呢?”
“那我们继续问,找其他专业的问,同时我们继续用我们的方式教,我们不是有去自学了怎么和自闭症孩子交流了吗?我们也不要放弃……虽然我们都不确定恒恒到底是不是自闭症,但是……对吧?”
陈莉抹了抹眼泪,她其实心里想的和白西安的差不多,白西安在担心的、在放心不下的,她何尝不是同样在担心、在放心不下呢?只是……只是她眼看着周围的孩子一个两个都按部就班地去学校了,只有她的孩子还呆在家里,对着墙壁自言自语,她就心急。
但她也知道,周恒现在情况,的确不适合去学校。
可她仍然不想放弃。
“西安。”陈莉想了很久,才抬起头,轻轻地唤了声丈夫。白西安一直注视着她,立马回应了一声。
“西安,我们给孩子一个星期,好吗?”陈莉恳切地看着白西安,说道:“就一个星期,我们先看看他到底能不能适应,如果能适应的话,他能适应到什么程度?如果不适应,又是在哪方面不能适应的?……”
陈莉忽然抬手捂住了脸,话也是再也说不了一句了。白西安无声地叹了口气,伸出双臂把陈莉轻轻揽过来,七分宠溺二分哄地不住柔柔拍着陈莉的后背。
“呃呃呃啊——”周恒含糊不清的声音蓦地出现在他们身后。白西安和陈莉忙分开,转头见周恒背着手,定定看着他们夫妻俩。周恒伸出短短的食指,指了指陈莉,又指了指自己的脸——“科科……哭?”
陈莉忙把满面泪水擦去。
白西安向着周恒招手,周恒哒哒哒地便朝着白西安跑去,带着十分的莽撞,一头扎进白西安怀里。白西安乐呵呵地抱起周恒,还往上颠了下,周恒似乎喜欢,一张小脸也绽放开了笑颜。
陈莉看着在屋里开心地乱转的父子俩,心中既有欣慰和幸福,又有无力和害怕。
但后悔的意思却从未出现过。她是无神论者,也无任何宗教信仰——她和生来就浪漫的白西安不一样,她的一生可以说理性到甚至过于冷硬了。可就在旁可市的派出所里见到瘦小又脆弱的周恒时,她忽然有种“冥冥中”的感觉。
——她和白西安没法生孩子,应该就是命运在他们的前路,为他们安排了一个周恒。